我沒想過,如斯簡單的四個字,想了兩日,回應還是不易。只好試試頂硬上,看看能否答得真誠精準。
就如歷史上的功過,當事情都變成「歷史」時,才能有更客觀的結論。近日的生活,要概括總結,實在都難 — 這真是段每刻都感受不同的日子啊。 變化之快,不禁令我覺得是種心理病。每次依舊在朋友前嘻哈作樂時,無花無假之餘,其實既罪疚,又驚訝 — 為何自己還笑得出?那是人人推崇的「堅強」和「樂天」,是以此包裝的「自私」和「冷漠」,還是可得大多數人同情的「自我麻醉」?自己都攪不清自己。若然說是樣樣都有,就只會越來越不理解此時此刻的狀態。
對我來說,這是前所未有的混沌。
有時,我會試圖把看着母親慢慢離世,變成正面的事。我需要做的,只是放下該死的情感,把鏡頭拉遠,拉得越遠越好。然後,我得出各種令人紓懷的豁達結論:所有社工都讚好的「你盡力陪到最後,已屬大孝」;理性務實的「有阿爸、細佬、兩個姨媽同個阿姨一齊睇住,已經好過其他人多多聲」和「做住散工湊,已經舒服好多啦」;帶點宗教或哲學意味的「活得苦,不如早點死」、「父母終歸一死,這來得不算特別早」,和「萬事皆由己起」。然後,我覺得自己思路能夠如此正面,真了不起,是個偉人,而且並未將自己千錘百鍊的事跡廣揚,很謙虛,誠然值得世人歌頌!
下一刻,我知道,正正因為我這樣想,我只是另一條自以為是的可憐蟲。
自我陶醉的冷漠精。
以親人的悲劇來自怨自艾。
所以,我又把焦點迅速重新拉近,專注在眼前這個病人身上。不知怎的,我總是無法聯想這枯萎的軀殼,就是二十多年來供書教學,洗衫煮飯,我卻一直覺得很麻煩的女人。 她從會行會走,會叫會罵,到現在只能卧牀,口也張不開,身體像漏了氣的盤栽,我怎麼想不起那過程?到我憶起種種舊日子,那些只有現在才醒覺那是老好日子的時光,心口就痛。
此痛告訴我:思路錯誤,請回頭。
不知何故,我自責記不起這過程,縱然若要追溯,我的電腦內,早就儲好這遺漏了的演變。我的心思由還存在,快消失的實體,移至這些同樣不能改變,只能聽的片段。聽着,我又不解起來:我不明白為何我要這樣做。有時,我覺得自己殘忍。
又有時,除了母親外,我討厭其他親人。我還看得出大家都大概為媽好,但就總覺得他們的決定,並非以媽為上。我特別憎惡甲為那數千元,不願跟媽轉間院舍;亦痛恨乙愛理不理,探都懶的態度。
然後,我覺得自己能夠繼續悉心照料,真了不起,是最慈孝的兒女,而且並未將自己千錘百鍊的事跡廣揚,很謙虛,誠然值得世人歌頌!
下一刻,我知道,正正因為我這樣想,我只是另一條自以為是的可憐蟲。
以親人的悲慘來自怨自艾。
剛剛相反,若果係咁巴閉,做乜唔送返屋企,等佢臨老都死在異處?點解唔抽多啲時間來照顧佢?點解繼續安排各式靜動節目?
我這個岳不群。
甚至,有時,我覺得每日都要探她,生活給打亂了。我覺得因為她,情緒上不無困擾。我覺得自己各方面都縛手縛腳,不得放任盡情。看見她在為只有她明白的劇痛流淚,我真想立即離開。問她有何可做,她就只能大呼好痛。呆看,像看恐怖片,懲罰自己。我覺得我要平衡, 要放鬆,不能只因此事而活。
間中,我想她離世,對大家其實不無好處。
下一刻,我為自己這樣想深感羞愧。
可是,我還是繼續聽這些片段,還是在她面前嘻皮笑臉,還是吃喝玩樂,還是不斷偷懶。
我還是充斥着矛盾的想法,像相互排斥的細胞打仗,內戰,連綿不斷。
像癌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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