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26日星期一

回覆:近來好嗎?(一)



我沒想過,如斯簡單的四個字,想了兩日,回應還是不易。只好試試頂硬上,看看能否答得真誠精準。



就如歷史上的功過,當事情都變成「歷史」時,才能有更客觀的結論。近日的生活,要概括總結,實在都難 — 這真是段每刻都感受不同的日子啊。 變化之快,不禁令我覺得是種心理病。每次依舊在朋友前嘻哈作樂時,無花無假之餘,其實既罪疚,又驚訝 — 為何自己還笑得出?那是人人推崇的「堅強」和「樂天」,是以此包裝的「自私」和「冷漠」,還是可得大多數人同情的「自我麻醉」?自己都攪不清自己。若然說是樣樣都有,就只會越來越不理解此時此刻的狀態。

對我來說,這是前所未有的混沌。

有時,我會試圖把看着母親慢慢離世,變成正面的事。我需要做的,只是放下該死的情感,把鏡頭拉遠,拉得越遠越好。然後,我得出各種令人紓懷的豁達結論:所有社工都讚好的「你盡力陪到最後,已屬大孝」;理性務實的「有阿爸、細佬、兩個姨媽同個阿姨一齊睇住,已經好過其他人多多聲」和「做住散工湊,已經舒服好多啦」;帶點宗教或哲學意味的「活得苦,不如早點死」、「父母終歸一死,這來得不算特別早」,和「萬事皆由己起」。然後,我覺得自己思路能夠如此正面,真了不起,是個偉人,而且並未將自己千錘百鍊的事跡廣揚,很謙虛,誠然值得世人歌頌!

下一刻,我知道,正正因為我這樣想,我只是另一條自以為是的可憐蟲。

自我陶醉的冷漠精。

以親人的悲劇來自怨自艾。

所以,我又把焦點迅速重新拉近,專注在眼前這個病人身上。不知怎的,我總是無法聯想這枯萎的軀殼,就是二十多年來供書教學,洗衫煮飯,我卻一直覺得很麻煩的女人。 她從會行會走,會叫會罵,到現在只能卧牀,口也張不開,身體像漏了氣的盤栽,我怎麼想不起那過程?到我憶起種種舊日子,那些只有現在才醒覺那是老好日子的時光,心口就痛。

此痛告訴我:思路錯誤,請回頭。

不知何故,我自責記不起這過程,縱然若要追溯,我的電腦內,早就儲好這遺漏了的演變。我的心思由還存在,快消失的實體,移至這些同樣不能改變,只能聽的片段。聽着,我又不解起來:我不明白為何我要這樣做。有時,我覺得自己殘忍。

又有時,除了母親外,我討厭其他親人。我還看得出大家都大概為媽好,但就總覺得他們的決定,並非以媽為上。我特別憎惡甲為那數千元,不願跟媽轉間院舍;亦痛恨乙愛理不理,探都懶的態度。

然後,我覺得自己能夠繼續悉心照料,真了不起,是最慈孝的兒女,而且並未將自己千錘百鍊的事跡廣揚,很謙虛,誠然值得世人歌頌!

下一刻,我知道,正正因為我這樣想,我只是另一條自以為是的可憐蟲。

以親人的悲慘來自怨自艾。

剛剛相反,若果係咁巴閉,做乜唔送返屋企,等佢臨老都死在異處?點解唔抽多啲時間來照顧佢?點解繼續安排各式靜動節目?

我這個岳不群。

甚至,有時,我覺得每日都要探她,生活給打亂了。我覺得因為她,情緒上不無困擾。我覺得自己各方面都縛手縛腳,不得放任盡情。看見她在為只有她明白的劇痛流淚,我真想立即離開。問她有何可做,她就只能大呼好痛。呆看,像看恐怖片,懲罰自己。我覺得我要平衡, 要放鬆,不能只因此事而活。

間中,我想她離世,對大家其實不無好處。

下一刻,我為自己這樣想深感羞愧。

可是,我還是繼續聽這些片段,還是在她面前嘻皮笑臉,還是吃喝玩樂,還是不斷偷懶。

我還是充斥着矛盾的想法,像相互排斥的細胞打仗,內戰,連綿不斷。



像癌症。

2011年9月21日星期三

太靚



很久沒進戲院看戲,昨日特地跟朋友約了看久仰大名的《翩娜》。

香港的中文水平其實真唔差,簡單一個「翩」字和「娜」字,藝術家的外型、神韻、絕藝,均以兩字精巧呈現,未見其人,先聽其名,已知是出塵女子,說是度身訂造都信!好過內地的《皮娜·鲍什》多多聲。

大家都說好看,倒慣常的打個八折,連預告片和簡介都冇睇,就拎住副立體眼鏡睇翩娜一個個門徒的舞蹈斷章。實不相瞞,對舞蹈認識近乎零,現場看的「藝術」舞蹈表演不多於五次,大部份都不幸以「恕未懂欣賞」作結,翩娜姐(香港傳媒將外國名人本土化的示範)的劇目半齣都未看過。但螢幕上輕輕彈出來的舞蹈員,在風沙水石中,做着看來簡單不過的動作,卻又脫俗;做着看來怪異的動作,卻又自然不過 — 總之是那麼的好看!看着這些舞蹈,就像吃過一件件小巧細琢的甜品,也不太甜,一口吃完,卻又留香。美輪美奐的一百分鍾,飛快的閃過。

之後細想,戲內不少動作如全體舞蹈員邊走邊做的春夏秋冬手語,其實稍一不慎,大有機會騎呢萬分。那排了柱陣,渺無人煙的山峰頂,一群裝容整齊的舞蹈員,默不作聲,面帶微笑慢慢的行,緩緩做出意味四季的動作。他們就這樣不停重覆,卻絲毫不覺機械化或沉悶,只懂專注凝望,語塞的暗讚 — 太過漂亮!而且,現在想,這可算是西西弗斯傳說的婉愉詮釋 — 無終無止和生生不息是同根,怎看不都觀乎內心?雖然好誇張,但看後確切感到何謂恆常和自然,掛在嘴邊還不及他們一行人笑住扮凍實在!我暫時只能總結這為「真正」的「藝術」。

補多一句可以嗎?我是老派人,一諗起立體電影,就剩係覺得啲人為立體而立體,到最後想正正經經講個古仔都講唔到。但《翩娜》的立體效果,真為原先精心佈局的前中後景,再添幾分瑰麗。我相信這是科技用得其所的示範。

再補多一句可以嗎?昨晚歸家,立即上網找回片內舞蹈員在山頭做春夏秋冬的片段,然後每不出一小時就想重看,真上癮!今晨,直有史無前例的想法 — 入戲院多看一次!

好啦,我還未迷到懵。我知套戲冇乜講到翩娜其實係點,有都係片面地當神拜(「她不用睜眼,都看得一清二楚!」「她像在我們裏面,我們都是她的一部份」)。我明白那是致敬片,卻不其然想那更像翩娜的作品集雞精版,連多花唇舌講創作都欠奉。

不過,都係個句:太 — 靚 — 啦!

靚,真係大晒。

(夠鐘睇《翩娜》中的舞蹈員做春夏秋冬手勢啦,好嘢)

2011年9月4日星期日

中秋到



中秋節為個人較為重視的節日:中秋是無公眾假期兩個月後的甘露;中秋是不熱不冷的時分;中秋有古樸的團圓之意 — 多好!為此,近幾年中秋前夕,都在想可做什麼,該做什麼,才不愧對佳節。

八月下旬某日,醫院走廊天花掛了兩行傳統燈籠,都是很中國的鮮粉紅、猛黃、厲綠,卻還是覺得疏落,甚至帶點諷刺:住得院,賞月無從,恁節日氣氛再濃,也攻不入醫院吧。

是我口臭。在早前的拙文《俄羅斯輪盤》中,說過七號牀履歷欠佳,已有病人二三在此牀斷魂後,七號牀換了位眼神炯炯,皮膚黝黑的女子。探病的是她白髮的媽媽,該屬後生。若她脫下病人服,「病」這字是怎也扯不上關係的。之後,我嗟愍她面色神態融入此病房之急;昨日,但見她雙眼反白,膚色枯黃,口中發出奇妙微弱的聲音,旁邊的親人都不願離開;今日再來,七號牀又易角了。我看着最新的七號病人,感到房內彌漫着種莫明的默契 — 別問,別說,人人皆知 — 媽這老住客,當然識此文化。她那平常模樣大概遮着恐懼。

坦白說,因為種種原因,帶媽出院歸家的想法,早已消磨 — 家人照顧不及住院好,請專業看護又在能力範圍以外;當初大力鼓吹此主意的我,終於回到很多人為無力感砌詞,我最討厭的兩個字 — 「現實」 — 「現實」不是自己創造出來的嗎?最終又不是只能怪自己。本能地無理反對任何變化的媽,最初從不提出院,不知是否因我多講了,也每日一問,問何時出院。每聽她講次出院,因無魄力改變而編織的淒楚「現實」,就緩緩擠壓我心口,重量不斷加大。最後,我的想法跟一直不齒的爸一模一樣:拖吧。現在回想,爸真是薑越老越辣,跟現實更近。

到此地步,所謂為媽做的事,真分不清是為她做還是為自己做。例如,我希望帶媽回家渡中秋,就那麼兩晚 — 大概不告訴她,她也不知中秋過了;就算知,也只是在較熟識的地方,躺張較熟識的牀;還是不能走動,還是在尿片上大小二便。每次她回家,我思緒都繃緊,神經都緊張,好像她每刻都要我候命,隨時都有意外發生般。雖則如此,我還是會接她出院。大概,令我貼近我理想中的「現實」那麼一點。

昨日在懷舊的餅點,看見袖珍裝月餅,逐連同早已殆存的動物形蛋黃餅(連正名都唔記得!)一併買下。今日一同上貢,媽睜大因過瘦而比例過大的大眼睛,發出還可意會到是「月 — 餅」的音節。她小口小口的嚼,發出還可意會到是「好 — 吃」的音節。護士看見,用跟豆丁說話的聲音,逗趣說「有月餅食喎」。奇怪地,這是我到醫院兩月,確切感到悲涼的其中一刻。

我想她吃月餅,我想她賞月,我想她玩燈籠,我想她玩盡中秋的習俗 — 我不知道。

(一寫完準備上載,竟在面書看見一篇相關的文章: http://larvalsubjects.wordpress.com/2011/09/01/the-place-of-the-real-and-the-vocation-of-the-artist-philosopher-and-theorist/ — 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