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月2日星期二

植物人:強弱、常態與暴力

(圖片:https://www.westkowloon.hk/tc/iamtree?tab=overview)


主角是女性,沒有工作,沒有漂亮的容貌,也不會社交的偽裝,是所有角色中的「弱者」。她由不吃肉、自殘、不進食、衰敗,到變成「植物人」,是其他角色眼中的「不正常」。劇中的「正常」改造「不正常」,「強者」利用「弱者」,在主角身上最為明顯。

主角所遭受的暴力,除了最粗暴的強行把她拒絕的肉食、性愛和後來的食物強加於身,還有各種冷嘲熱諷(丈夫、丈夫老闆)和專業知識(醫院),另外也有較為軟性的苦口婆心(母親、姐姐)。主角越是偏離「正常」,她所遭受的暴力越大,也令她越來越「弱」,自由不斷被剝奪。


整套劇以主角家人的角度,觀察主角逐漸變成「植物人」的過程,當中包括膚淺的丈夫、偏激的外甥和溫婉的姐姐。丈夫以平庸自私的眼光看待主角的變化,視主角的「不正常」為「問題」;外甥莫名受主角的「不正常」吸引,最終與她發生身體接觸;姐姐視主角的「不正常」為負累、禁忌,後來又牽引出家人潛藏深處的愛恨和內疚。雖然主角也有以憶述夢境為主的讀白,觀眾也能從中隱若了解她的變化,但總是覺得無法明暸其所思所想。


然而,主角不想吃肉、不願進食等的「不正常」意願是清楚不過的。即使她被各種暴力傷害、擺佈,但她沒有反擊,最多也是自殘的割開乳房和斷食,而且並非為反抗而做。其他角色縱然以各種方式試圖改變主角,終歸也無可奈何。想來,能夠極力追隨自己意願的主角未必是「弱者」,而其他極力迎合他人和社會的角色(特別是姐姐)也不見得是「強者」。


相比起丈夫徹頭徹尾、從心而發的主流和「正常」(而且蔑視所有非主流),姐姐則一心塑造「正常」認可的完美形象,默默忍耐來自員工、客人、家人等的壓力,但最終在後段瓦解,慢慢與她的妹妹一樣走向「不正常」,面貌最終變成不需討好「正常」世界的主角。 而暗地裏想反叛的外甥,在接觸過主角過後,同樣變得不再理會表面的「正常」。如此「無用」(劇中多次提及的一點)的「弱者」,也能不自覺地撼動看似順遂平穩的他人。


為何不吃肉是「不正常」?為何自殘是「不正常」?為何愛上姨仔是「不正常」?「正常」與「不正常」的差別,有時是多數與少數,在劇中更多時是話語權握於何人之手(以咪和大聲公來表現),亦是強與弱的差別,在男女關係中尤其如此。要是「強」與「弱」並非如表面那麼絕對,那「正常」與「不正常」的界線也其實相當薄弱,這在最後一部分的姐姐身上最為明顯。一直將「正常」與「不正常」以引號標示,除了是兩者的界線有待相榷,也是它們每次的含義都可以不同,可以是羣體、規範、形象、行為或思想,或只是不假思索的標籤。


劇中表現的「正常」並不「正常」,再次質疑所謂的「正常」與「不正常」的界線。其中最令我有印象的,是吃肉的「正常」人經咪強化的吞嚥啜食聲,不禁令人想起〈千與千尋〉中的豬,也令我忖思這是否茹素者看/聽到的世界。咪這件器材在劇中同樣是件千變萬化的道具,代表着各種權力如話語權、進食(弱肉強食?)和陽具,是我整套劇中印象最深刻的道具。


我也十分喜歡劇中女性的主角由男性來飾演,而主角身邊的男性如丈夫和外甥則由女性來演繹。這樣的設計,令我更集中男性與女性的強弱之分,以及男性對女性的操控與暴力本身,也好像展現男女之間的強弱未必一定如此。我差不多覺得,主角的裸露本身,好像就已經是暴力的一種(即使這似乎是主角的意願)。而中段主角與外甥全裸的身體接觸,在男女倒置下顯得更是迷離。外甥的一段也是個人最喜歡的一部分,除了這個錯置之外,劇情和視覺效果也較為出奇。當然,最後一部分的姐姐最能表現此劇「正常」與「不正常」對照的主旨,只是大約可以估計到及後發展。


〈植物人〉既色彩斑斕又深沈,既暴力又怪異,令觀眾不得不睜眼看現實世界可能「不正常」之處,在「不正常」的角色中找到與自己相似之處。



觀賞場次:20231229日晚上8時,西九大盒

2023年12月24日星期日

元朗小非洲的中期報告

右上的Egusi湯是其中一位伊博朋友煮的,左下的Semo是我自己用他們的麵粉弄的,有點太多水。


一條村內的一個大陸

對於「旅行」和「食物」為創作主題的抗拒,當然並非討厭兩者本身,而是它們太容易被享受、確幸和炫耀慾沾染。


若然「旅行」是到一個家以外的地方,感受不同的人事物,那這次在香港發生的藝術計劃,也可以算是「旅行」。橫台山的名字我有聽過,但不清楚它的位置,更全然不知在那個鄉村地區,藏着一整個非洲大陸,甚至有「元朗小非洲」之稱。去一個所知無幾的非洲大陸,還不算是旅行?


何況,就算不是真的去了非洲,由坪洲的家去橫台山也真是一敞遠行:先坐船到中環,再坐巴士到大欖隧道或地鐵到錦上路,然後再坐巴士到橫台山,加起來是兩個多小時單程。沿途的風景也由中環的商業高樓和海濱,在西區走廊看見新舊樓交替和僅餘的工業物流,最後變成被幾座大山包圍的平房和廢車場。由海到山,由高低起伏到平坦,由玻璃到鐵我喜歡這個轉變。 



餐廳與協會


我們初到「小非洲」拜訪非洲人協會,身為總幹事的香港人要帶我們到「非洲餐廳」吃東西,再去協會看看。


正為去連openrice找不到的餐廳而暗暗興奮之際,我們來到兩個兩層貨櫃中間、驟眼看不會想到可以打開的鐵板。鐵板後面是廢車場,而餐廳就在兩個貨櫃之內,一邊是廚房一邊是餐廳。黑人在開了冷氣還是熱的貨櫃用餐,在身後有幾層廢車疊起的戶外喝酒,所有枱櫈裝飾似乎都是拾回來的。


在餐廳用餐後再去的協會,會址是一幅空地,門口長期被兩輛車阻擋,入口是鐵絲網的缺口,要沿用車軚製的梯級走進去,空地只有貨櫃、車呔、爛了的帳蓬(總幹事說「很尷尬」)和其他雜物,也當然長了野草。


正面的說法,是這打破了我對「餐廳」和「協會」的既定印象。與其說到「小非洲」是認識另一個文化,我更覺得那是認識在同一個香港之下的另一種生存方式。去過非洲的總幹事緩緩地說,別以為香港的生活理所當然,非洲跟眼前所見一樣「爛溶溶」。



伊博人


將心比己,要是我在外地被人一直稱作「亞洲人」,定會覺得很不是味兒,所以我一開始已經很想知道他們來自何地,也很快知道元朗的非洲人大多都是西非尼日利亞的伊博族人(Igbo。他們跟我說,非洲社羣常見伊博人,並非「元朗小非洲」的獨有情況:在海外見到的非洲人,每五個便有兩個是伊博人。


伊博人本身的確愛往外闖,但這個情況也與他們五十多年前慘痛的歷史有關:在六十年代,伊博人曾經獨立於尼日利亞,成立一個名為比亞法拉(Biafra的國家,但英國和蘇聯等列強支持尼日利亞,令比亞法拉被徹底圍堵而陷入飢荒,在三年後最終被逼投降,直到現在繼續是尼日利亞的一部分。即使之前對伊博人這段歷史懵然不知,他們爭取獨立自主卻遭到殘酷打壓的故事,身在此時此地的我還是很有共鳴。


「小非洲」令我認識原本一無所知的伊博族,也令我親身接觸到當中部分人的難民身份。他們不少人來到香港,既不能取得身份證,也不被香港政府承認難民身份,能留下的都只能拿「行街紙」,無法工作或離開香港,而且要定期到警署或入境處報告。我也有幸去過其中兩位的家,一家是「爛溶溶」、堆滿雜物的村屋,一家是好像臨時房屋加七十二家房客、聽得到樓下室內音樂的鐵皮房。每一次我都再次覺得,這是認識在同一個香港之下的另一種生存方式。


難民身份好像一頭沈重的大象,看得見卻是不敢也不知如何去問去談。我看見好些非洲人在中午喝酒,總是忖思這到底是苦悶、寂寞,還或鬱結。



主糧是藝術


現在一提起這幾個月對元朗非洲人的認識,總是先想到苦澀的歷史和艱辛的現在,有時真的忘記了看似微小的「食物」才是這次計劃的主題。


為了免卻每次見到我在「非洲餐廳」出現而顯得疑惑錯愕的非洲人,我都只是說我是想了解「非洲食物」。老闆娘和老闆人都很好,每次我來到就會煮不同的菜色,不時着我到窄小的廚房,看看每款菜色的製作工序。至於吃嘛,起初他們給我吃的是他們慣常的大大盤,雖然後來見我真的(以他們的標準來說)細食而減了份量, 但每次離開還是免不了要打包兩個盒。在我離開說要付錢時,他們猛說不用:你係嚟學我哋嘅嘢食,唔使畀錢;若果我學你哋嘅嘢食,你都唔會收我錢啦係咪?我哋嘅文化唔係剩係講錢,你知唔知?(常聽他們說「Do you understand」。)現在,我還是會在每次吃完東西後問幾錢,但這樣反而顯得突兀。這種慷慨,我也在好些非洲人身上感受到。


說了這麼久,那伊博族的食物到底怎樣?我認為最特別的是雪白的主食「Semo」,即是粗粒小麵粉Semolina的簡稱。伊博人和很西非地區都會用粗糧如芋頭、木薯、粟米和Semolina等弄碎,然後小火加水不斷攪拌,最終得出好像麵團的主食。這個麵團通常伴以「湯」(比西湯還要濃,質感上更接近一個燜菜)來吃:先用手捏出一小塊Semo,再將Semo搓成一個易於進食的形狀,把它沾上湯,最後一口吞進去。起初我是用匙來吃Semo的,後來也學着他們全程用手,但還是學不了他們說不要咀嚼Semo,而是要把它「吞」進去,總是覺得沒咬過消化不好。


相比起其他地區的主食如米和麵包,我認為Semo是獨特的:烹煮它要出力攪拌,但也簡便快捷;進食時則要將它搓捏變形,再把它浸到別的東西之中。我總是覺得,Semo好像陶瓷的物料,在煮和吃時不斷變化成型。如此想來,Semo的而且確是藝術。



鋼線上的旅程


在「元朗小非洲」的日子,的確學會很多「自己唔知自己唔知」的事,當中當然和非洲有關,但也是和香港有關。只是,過了這幾個月,我還是不肯定應該在這次計劃中做些甚麼。


先撇除「純粹」創作的部分,這個計劃本身要顧慮和限制的東西實在不少。首先,計劃的羣眾非洲人需要謹慎處理:他們在香港的邊緣身份、部分非洲人的難民身份、餐廳的隱蔽度、協會的有限資源、他們可以有限的交流時間(今日第二次被甩底了)、附近村民對非洲人的不解與不滿...... 當然還有我本身對非洲人和非洲文化的有限知識。


這次的族羣是在多方面處於邊緣的人,我能無視他們的處境嗎?還是要「幫助」他們嗎?如何幫?雖說這次的主題是食物,但我要碰伊博人的歷史和離散,以及難民處境觸等觸動我的問題嗎?如何去碰?


而這個計劃的舉行地點將會是「協會」:戶外,無遮陰,無電,任何人廿四小時可以自由進出,而且不能煮食(主題是食物的說)。之前有朋友說「畀咩地方我都做到嘢出嚟」,但今次對住協會都感到頭痕。


跟同是藝術家的好朋友說過一次計劃的現況,她只說「好大鑊」,「太多陷阱」,因為「太多嘢可以錯」。我也明白,這錯不單是創作上的「錯」,更可以是傷害、累及非洲人、餐廳和協會的錯。即使只是創作上的「錯」,也好像踩在一條鋼線上,可以跌向任何方向:過分地扮friend或唔friend、過分的憐憫或冷漠、過分的知太多或詐唔知...... 


回到計劃的主題之一「旅行」要是有觀眾真的當這個計劃是個旅行,那這敞旅行並不只是吃喝玩樂的享受,也不可以是以獵奇心態觀看他人的苦難,而是真誠開放的認識另一個文化(也不一定要喜歡),打開眼界去看香港和元朗的另一面,看到所有原先不知道的好與壞。對我而言,這才是「旅行」的意義。 


2023年9月2日星期六

蘇拉的平靜、興奮和失望


在網上課程上過一課有關人類世的課,來自美國的老師說了很多紐約、佛羅里達州和阿拉斯加等地,如何受風災、水位上升和樹木砍伐等影響。同學絕大多數來自美洲歐洲,所以老師對我來自的香港很感興趣。我當時很天真地答,香港似乎還好,因為基建好像很穩固。老師只是笑了笑,隔住個mon都感受到她不相信,也可能覺得這正是人類世中最不要得的想法(試想想有甚麼基建可以抵擋在電視上看到的美國颱風龍捲風?)。


當時,我沒記起五年前颱風山竹來到時,圍住整間屋攻擊的乒鈴嘭唥風聲,雜物在半空隨風滑翔,整條街都是水浸,水上飄着雪櫃和各式垃圾雜物;颱風過後大樹倒塌在廣場中央,全島沒有網絡,一街的商舖和住戶把濕透的家具拿到街上曬乾,大家都嚷着雪櫃要扔掉的慘況。


由市區深水埗搬到離島坪洲的感悟之一,是颱風並非不用上班上學的好日子,而是確切帶來破壞的災難。沒有重重的高樓大廈擋着,看到樹木、海洋和大自然在颱風中驟然變色,才能認清颱風的威力。


這個颱風蘇拉離香港極近,和山竹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以教人有點不安,新聞和所有人都嚴陣以待。


一切日程和日常都不得不讓路予颱風。除了早餐之外,我把自己關在屋內一整日,連氣窗也只敢開個小口(嚴格來說也應該關掉)。我想起有人跟我說過,在綁縛時緊得動也不能動,反而可以徹底放鬆。在這樣的一個颱風日,我也竟然比平日平靜專心,早晚打坐,煮飯,練習瑜伽,好像少予很多牽掛。後來想,這不正是在Vipassana靜觀營無慾無求的日子?


到了晚上,八號風球變成九號,九號又迅速變成了最強的十號,風力雨勢的增強在窗外看得實實在在,屋的四周開始有各種從未聽過的奇怪敲打聲音。我當然擔心,卻也有想知道這颱風的威力和山竹相比如何的一絲興奮。


今日起牀看到窗外的樹沒有再大力搖晃,就知道颱風已經遠去(雖然還是八號風球)。在吃過早餐後出門,街上也有好些街坊在散步,看看蘇拉的破壞力。即使不知道颱風吹西北定東南,只要看見在海邊被吹歪到同一個方向的樹,就知道一清二楚。有好些大樹連根拔起,連燈柱也壓歪了,大家都駐足觀賞。我慶幸這次沒有山竹般強勁,也驚嘆颱風的破壞力,但還有那麼一點不該喧之於口的蘇拉還不如山竹厲害的感嘆。這到底是看災難片或恐怖片的興奮心理,還是個人對破壞毁滅的喜愛?


要是我住在大澳或鯉魚門等低窪地區,又或是住在美國等颱風更具毁滅性的地方,我還會有這些近乎不道德的興奮和失望嗎?


2023年6月24日星期六

尚未完場

 

(來源:https://www.sundaykiss.com/%E9%9B%BB%E5%BD%B1%E5%BD%B1%E8%A9%95/%E5%B0%9A%E6%9C%AA%E5%AE%8C%E5%A0%B4-%E9%9B%BB%E5%BD%B1-%E5%BD%B1%E8%A9%95-aplt-1156429/)


〈尚未完場〉以皇都戲院這棟歷史建築為起點,經過它的另一個時空和當時的人,拉闊香港的文化藝術史。香港文化藝術的發展,總是以香港大會堂成立、香港「正式」有一座文化藝術地標的1962年為元年。原來,早在「史前」的1950年代,皇都戲院的前身璇宮戲院,已請來婓聲國際的藝術家,又為本地和中國的表演提供舞台,可算是百花齊放。


導演祁凱達與徐岱靈的研究,由璇宮戲院轉向其創辦人歐德禮的傳奇。他們僅憑零碎的資料,竟然找到四散世界各地的後代,更找到他曾經居住過的Alberose,為現代的香港歌手張敬軒所住,剎時將兩個時代的娛樂文化駁通。電影由一棟建築的另一個時空開始,伸延到那個時空的人物,繼而找到那個時空的另一座建築,又以現正在使用這另一座建築的人,以及那人物的後人,將時間帶回現代。


對戰後香港1950年代認識的貧乏,也不只是藝術文化範疇。百廢待興的五十年代,沒有四十年代日本佔領香港三年零八個月的慘烈,也沒有六七十年代經濟起飛的輝煌,自然在大歷史中遭到冷落。歐德禮和他的璇宮戲院證明,即使在不甚起眼的五十年代,香港早已巨星雲集,兼容並蓄,就算不是國際文化藝術匯萃之地,也是具備國際視野和本土文化的地方。


或許歐德禮和璇宮戲院的事跡已然作古,但他們為香港注入的文化素養,卻隱隱在這個城市繼續累積、成長。「尚未完場」的,未必是歐德禮和璇宮戲院,卻是他們所滋養的中西匯聚、兼容並蓄的香港文化面貌,也當然包括香港本身。


〈尚未完場〉散發着對歷史和建築的熱誠,否則導演二人不可能有如斯魄力,無所不用其極地追尋璇宮戲院和歐德禮家族的歷史。雖然這並非導演的初衷,但越是對歷史理解,的確能打破理所當然、不假思索的陳腔濫調。璇宮戲院的風光,就說明香港早在五十年代,與「文化沙漠」這個標籤離天萬丈;歐德禮不計成本,為香港注入文化藝術之舉,也說明香港在很久以前,就不是人人都當它是個暫時逗留的商城殖民地,而是有人認真地把它看成一個值得投放心機的家。


在這個「由治及興」的新香港,看見由古(歐德禮)到今(導演二人)都有人如此為香港付出,又看見香港曾經有個這遙遠但美好的一面,而且香港好像「尚未完場」,的確為喜愛香港的觀眾帶來好些慰藉。在沈醉於這種令人感動的氛圍過後,我警剔自己,切勿墜進「舊時香港係好啲」的自怨自艾,或是「以前香港點勁點叻」的自我麻醉兩個常在「集體回憶」、「文化保育」和運動後抑鬱中寄生,使人脫離現實的情緒。


如何面對香港文化歷史的輝煌舊事,又如何如實面對現時的香港,或許是現在從事本土文化歷史研究,以及創作或觀賞相關作品需要思索的事。


2023年6月13日星期二

幾個年頭的這一日

可惜最後人數不夠,沒有辦得成。下年繼續。
可惜不夠人報名,沒有辦得成。下年再接再厲。

今年,在這平凡不過的日子,這片空地的悼念燭光,驟然變成「家鄉」食物。漫不經心的食客,一臉滿足地說:「幾好呀,好多嘢返大陸先見到,而家喺度就有得食。」加上人山人海排隊搶食的畫面,一切都好很你好香港開心香港:有好嘢食,點會重唔開心?

定過神來細想,用家鄉市集去掩蓋過去卅年此時此地發生的事(市集的海報寫「63日-5日」,把中間的一日既正當又完美無瑕地略過了),其實並非那麼突兀。燭光晚會和家鄉市集,至少還有以下相通之處:


(一)人很多(雖然不太可能重覆);

(二)人都不計較人多,還有點喜歡人多;

(三)也能忍耐日曬雨淋,風吹雨打;

(四)同樣心繫中國;

(五)雖然心繫中國,最終與香港命運攸關。


而家鄉市集比燭光集會,更加值得香港警察去守護。 


*


怎麼四年前好像是那麼久的事?


四年前,在這平凡不過的日子,我如常地當然是當年的「如常」到達維園。每年不是太熱就是太大雨,那一日的感覺竟然剛剛好,大概是不知還有無下次,所以格外忍耐。在反送中的陰霾下,這次集會有種同病相鄰的沈重。聽着年復一年的歌曲,還是會雙眼通紅,只是這次既是為1989年的北京,也是為2019年的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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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這篇文章時的四年前此時此刻,我還在和一百萬人在酷熱之下邊行去中環邊打鼓怎麼四年前好像是那麼久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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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在這平凡不過的日子,我用了不自由賦予的時間,做了很多不值得寫進日記的事。可是,正當我好好享受這平凡不過的星期日時,我猛然想起往年此時此刻我在做的事,慵懶的偽裝𣊬間崩解,變成空洞的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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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年前,我五歲,讀高班,這平凡不過的日子的慘劇發生時在做甚麼,想甚麼,沒有絲毫印象。再大幾年,我也只能依稀意識到,這是個和新年和中秋節等一樣,化成另一組背誦如流的數字、有特別習俗的大日子。


今年,與一個在香港長大的美國人,談起這個平凡不過的日子。三十四年前,她只有幾歲,但記得媽媽拿着報紙在哭,然後她和父母上街。好些日子,她不時發了同一個惡夢,夢裹坦克車被那個人擋住了,坦克車發了一炮,打中學校正中央的操場,穿了一個大洞;接着,她的牀下底多了副骸骨,骸骨沒有血,是和那大洞有關的。她在夢中沒有傷心,只有深深的無力感。這個惡夢說到最後,她的雙眼也紅了起來。


夢的記憶,比起新聞和史實更加精確。


*


在湖南長沙看到一家餐廳酒吧,名為「六八酒肆」。它好像提醒我,縱然多麼罕見,在更高壓的地方,記憶還是好像野草一樣,在出奇不意的地方,以出奇不意的方式待着。內地尚且如此,香港更該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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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平凡不過的日子,自從變成被人極力記住(和抹去)的日子開始,就不是「鄰近地區」的事,而是實實在在的香港之事。香港人知道這平凡不過的日子有何意義。


在香港的記憶移除進入由治及興的新階段之際,本年今日,同樣屬於香港的記憶練習又悄然開始,一組一組難以忘記的數字靜侯,仿如咒語一樣喚起從未瘉合的傷痛。

 

(二零二三零六一二)


2023年5月18日星期四

海鷗來過的房間

 

(圖片:https://image.moviecool.asia/film/0yEfc9CLH/photo.png)



「真實」是貫穿整套電影的主題,是戲中作家和演員遙不可及的追求,也是兩名主角創作者的掙扎。早年出過書也獲好評的房東作家,對舊作卻是避而不談甚或忌諱,多年後再度執筆,但又苦無頭緒;房客演員為即將公演的劇目《海鷗》勤加練習,卻又力不從心,最後還慘被易角。


「真實」這兩個字,並不單是相對虛構而言的「現實」,而更是直達人和事的核心,貼近事物真相的「誠實」廣東話精煉的一個字:「真」。作家的「真實」可以同時包含「寫實」和「誠實」,但演員追求的更多是「誠實」。我印象最深的其中一幕,是演員排練時被畫外音的導演詰問其角色掌握,還着他越做自己(真),就越貼近角色。但演員一臉窘態,似乎並不明白可能是不明白導演所指,也可能是不知道「真實」的自己是何許模樣。


這種對「真實」的追求和掙扎,已不單是創作的事,而是關乎生活和人生的大哉問。要是演員不清楚「真實」的自己,那作家隱藏同性的愛慾,可能就是固意掩蓋「真實」的自己。作家寡言,在房間內看書、抽煙、看錄影,好像在一直觀察、思考,靜候着文字的降臨,也好像在壓抑自己的想法,壓抑得連觀眾也不太看得清;演員則較為多言外露,情慾和掙扎都看得見,加上很多演員俊俏的特寫(特別是眼睛,有一剎那亮得像動物(海鷗?),差不多像慾望投射的對象),總覺得自己跟作家一起在窺探演員的生活。


那些在戲中穿梭的文字,可以是作家的文字,在講述他正在創作的故事,也可以是這齣電影的文字,超然地描繪這兩個處於困頓的角色。比起戲中的作家(文學)和演員(劇場),盛載着故事的電影本身並不執着於「真實」,反而像在玩弄「真實」的概念,製造重重虛實交錯的故事。除此之外,電影還外加契訶夫《海鷗》這一重,不單是整齣戲的靈感,也是演員演出的劇目,還反覆在戲中被提及。有看過《海鷗》的觀眾,會否對此片再有多一重體會?


到海鷗(挫敗演員的存在)真的來到了房間(迷惘作家的所在),作家偷窺偷寫演員遭發現,二人情慾爆發,但不太感覺到愉悅,更像是二人創作失落的宣泄,還有打開了潘多拉盒子的茫然。對演員而言,如此親近作家,會否更接近他原本要演的角色所需要的「真」?對作家而言,被偷窺對象和創作原形揭露了自己的創作(和性慾),又會否令他離「真」近一點?


可惜,這也是我覺得最不「真實」的一幕不是有觀眾問的作家突然變基、海鷗演員是否作家虛構等疑惑這次「真實」解作「說服力」。既然是長鏡頭,而角色心理變化又刻畫精細,二人的身體生理反應和動作,怎麼那麼教人摸不着頭腦,好像先後次序調轉了(?),也揸流攤般求其捽吓(?)?


既然這齣電影不是走鉅細無遺路線,我問自己為何要這麼執着於這一幕的「真實」,倒又很快想到幾個答案:除了這幕是整齣戲的高潮,而這齣戲還是齣同志電影之外,我想我還是喜歡這齣鏡頭、聲效、美術和澳門都精緻的電影,所以更覺這樣的瑕疵不值得。


文藝電影也要動作指導。


2023年3月3日星期五

口罩之恨

 


口罩令終結,瘟疫也算是在香港完結了。等了三年,我提自己不能高興。 


剛好一年前的31日,我由香港飛往新加坡,作三個月的駐留計劃。

一年前的香港,病人在寒風中輪侯入住醫院,酒吧戲院娛樂場所關門不用說,連家庭聚會也禁止,一中武肺就去叫天不應的竹篙灣,還嚷着要搞大陸式全民險測,嚇得好些人或入貨,或逃難。

一年前的新加坡,正在逐步放寬,星版安心出行出入境限制戶外口罩令等等,在到步後一個月內一一取消,盡是鬆綁的舒暢。

然後我回到香港,先是隔離七日,安心出行,周圍限人數,以及通街口罩,真有時光倒流之感。直到整整一年後的31日,我才找回一年前在新加坡的如常生活。

香港「復常」的速度,放眼世界其實很不尋常。唯有放到2023年的新香港,這不尋常才算是正常過正常的新常態。

「你好,香港」其實漏咗個「嗎」字:不是西人食咗飯未式的「how are you」,而是見到有人面無血色時而喊捉鬼時而扮精神亂跳亂叫時詫異的「are you okay」。


三年前,街頭煙峰尤在,但武肺的確令人不敢聚集,加上政府用抗疫限制示威集會,令參與人數驟減。

當時,我的期盼是在武肺結束後,旗鼓將會重整,而武肺的源頭也將會遭清算。

三年後的今日,武肺好像完結了,但旗鼓沒有重整,只有被砍落,或被自願掉下,或被深藏。這麼龐大的怒火,拖着拖着就竟然熄滅了。

政府與其多謝竹篙灣,倒不如多謝武肺,幫自己撲掉一場大火。


在口罩令撒消前一晚,朋友說武肺終結不是壞事的終結,或許是壞事的開始,也是真正考驗的開始。

等了三年,我提自己不能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