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這本《Childhood, Boyhood, Youth》,更像是造夢。
俄國巨匠以成人身份自白,憶述自孩童生活至上大學 — 小孩、男童、少年。那是十九世紀的俄羅斯童年:主角住在一棟大屋內,有管家、有僕人、有駐屋教師;成長的印記是打獵、到大屋渡假、見貴族王子、舞會、宴會、喝酒、考大學;除了講俄文外,大家都視法文為上等;描述多是外表、衣着、談吐(法文有多好)、家勢 — 跟二十世紀的香港童年離天萬丈。
這當然甚為遙遠,但細緻得不可能不是真事的寫法,加上隔會讀一節的習慣,令我覺得像發夢 — 一個斷斷續續的夢,而且是個灰灰啡啡的夢。沒有好壞,但就是如此。
雖說背景離天萬丈,但當中主角細緻的心理描述,還是那麼么心么肺。成長時早已放下的無尷尬不安,又或是歡愉喜悅,統統勾起;好些段落,甚至像是望到小時候的自己。
其中一項是對表現的不安。無論做任何事,小至和一個陌生人交談,大至入大學的面試(也其實大極有限),總以為所有人都在注視自己,也全都在背後議論自己;做得好總以為全部人都會為此驚為天人,做得差總以為全部人都會為此鄙視至極;一個別人無心無意的表情動作安排,都沖着自己而來,可放大至一下子摧毀或催生自信 —而其實其他人根本不放在心上。說是不安,也是膽小,更是世界太小,所以把自己放得太大。
由「孩童」變成「男童」,就意識到自己理所當然的加入兩羣孩童之一,然後男孩女孩的關係就變得複雜了。小時候總覺得男孩要和男孩玩,女孩要和女孩玩,太近女孩就會變得不知所措,總覺得會遭取笑。男孩間總是要認威較勁不能輸,要互相氣對方,不哭誓不擺休,一哭就是輸;然後,總有一兩個男孩比較懂女孩子,開始和女孩過從甚密,令其他未銳變的男孩不明所以。長大了,男孩變了,女孩變了,不變的是大家對大家的成長和變化,永遠無法全盤理解。
又總有一兩個朋友,親密得像是一世的朋友,更親密得像情人(但那時未有「情人」這概念),卻可以因為其實無關痛癢的小事,一下子變成敵人仇人,相互用信任得來的了解,瞄準弱點開火。氣上心頭過後,雨過天晴有之,無可挽回有之,沒有現實計算,只有未雕琢的青澀情宜。
也少不得以父母為首的長輩。小時候總覺得他們強大,衣食住行和愛都來自他們,也總以為永恆不變,後來才發現他們會累會病會痛,也會死,終於明白死亡的滋味。你慢慢長大,父母慢慢變老,從前的威嚴威風,漸漸換成老態;相處由被掌控變得平等,再繼而被依賴。看「Youth」一節時,讀到主角爸爸在母親過身多年後,終要再娶。三兄妹反應各異,長兄特別反對,努妹格外支持,大家都動氣了,年紀已老的爸爸細細的自白,讀着竟是想哭。讀書讀到喊可是從未發生過的事啊。當然,看「Childhood」母親離世一節,亦是鼻子一酸。正如綠色不是只有一種,那種哀傷也跟其他的哀傷不同,當中的成份層次觸感,描述得何等細膩準繩!
最後,主角逐漸自信,獲得稱讚,入讀大學,卻又考試不合格,失敗了。做得差總以為全部人都會為此鄙視至極的想法,再次出現,爸爸會怎樣,哥哥會怎樣,都是自己空想,大家也沒甚麼表示,只道轉系未嘗不好。全卷以此「I Fail」作結,既是青年(「Youth」)的終結,卻也是書後未續的新人生階段之始。
也正因為像造夢,也不知是在描述主角還是自己,是以前還是現在。有些事情,古今中外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