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23日星期六

Childhood, Boyhood, Youth




從不是個仔細的人,讀完的書,看過的戲,並未能如好些人般如看着照搬的轉述,甚或加入精彩分析評論。常被人問得口啞啞,活像沒看過充文藝大頭鬼,又或是盲讀亂吞但消化不良的可憐人。

 讀這本《Childhood, Boyhood, Youth》,更像是造夢。 

俄國巨匠以成人身份自白,憶述自孩童生活至上大學 — 小孩、男童、少年。那是十九世紀的俄羅斯童年:主角住在一棟大屋內,有管家、有僕人、有駐屋教師;成長的印記是打獵、到大屋渡假、見貴族王子、舞會、宴會、喝酒、考大學;除了講俄文外,大家都視法文為上等;描述多是外表、衣着、談吐(法文有多好)、家勢 — 跟二十世紀的香港童年離天萬丈。
這當然甚為遙遠,但細緻得不可能不是真事的寫法,加上隔會讀一節的習慣,令我覺得像發夢 — 一個斷斷續續的夢,而且是個灰灰啡啡的夢。沒有好壞,但就是如此。 

雖說背景離天萬丈,但當中主角細緻的心理描述,還是那麼么心么肺。成長時早已放下的無尷尬不安,又或是歡愉喜悅,統統勾起;好些段落,甚至像是望到小時候的自己。 

其中一項是對表現的不安。無論做任何事,小至和一個陌生人交談,大至入大學的面試(也其實大極有限),總以為所有人都在注視自己,也全都在背後議論自己;做得好總以為全部人都會為此驚為天人,做得差總以為全部人都會為此鄙視至極;一個別人無心無意的表情動作安排,都沖着自己而來,可放大至一下子摧毀或催生自信 —而其實其他人根本不放在心上。說是不安,也是膽小,更是世界太小,所以把自己放得太大。 

由「孩童」變成「男童」,就意識到自己理所當然的加入兩羣孩童之一,然後男孩女孩的關係就變得複雜了。小時候總覺得男孩要和男孩玩,女孩要和女孩玩,太近女孩就會變得不知所措,總覺得會遭取笑。男孩間總是要認威較勁不能輸,要互相氣對方,不哭誓不擺休,一哭就是輸;然後,總有一兩個男孩比較懂女孩子,開始和女孩過從甚密,令其他未銳變的男孩不明所以。長大了,男孩變了,女孩變了,不變的是大家對大家的成長和變化,永遠無法全盤理解。 

又總有一兩個朋友,親密得像是一世的朋友,更親密得像情人(但那時未有「情人」這概念),卻可以因為其實無關痛癢的小事,一下子變成敵人仇人,相互用信任得來的了解,瞄準弱點開火。氣上心頭過後,雨過天晴有之,無可挽回有之,沒有現實計算,只有未雕琢的青澀情宜。 

也少不得以父母為首的長輩。小時候總覺得他們強大,衣食住行和愛都來自他們,也總以為永恆不變,後來才發現他們會累會病會痛,也會死,終於明白死亡的滋味。你慢慢長大,父母慢慢變老,從前的威嚴威風,漸漸換成老態;相處由被掌控變得平等,再繼而被依賴。看「Youth」一節時,讀到主角爸爸在母親過身多年後,終要再娶。三兄妹反應各異,長兄特別反對,努妹格外支持,大家都動氣了,年紀已老的爸爸細細的自白,讀着竟是想哭。讀書讀到喊可是從未發生過的事啊。當然,看「Childhood」母親離世一節,亦是鼻子一酸。正如綠色不是只有一種,那種哀傷也跟其他的哀傷不同,當中的成份層次觸感,描述得何等細膩準繩! 

最後,主角逐漸自信,獲得稱讚,入讀大學,卻又考試不合格,失敗了。做得差總以為全部人都會為此鄙視至極的想法,再次出現,爸爸會怎樣,哥哥會怎樣,都是自己空想,大家也沒甚麼表示,只道轉系未嘗不好。全卷以此「I Fail」作結,既是青年(「Youth」)的終結,卻也是書後未續的新人生階段之始。 



也正因為像造夢,也不知是在描述主角還是自己,是以前還是現在。有些事情,古今中外亦然。

2013年11月13日星期三

最後


心裏一直不敢說,卻也知道人人想法一致:婆婆這樣跟死了分別不大。這兩年來,她就躺着,半睡不醒,沒有任何能力,由老人院和阿姨照顧。看她有點像玩老虎機,大部分時間你都不見有動靜;那僅有的一次半次,也來有沒頭沒緒。我總是抽阿姨在的時間去,否則真是空坐。而阿姨每次見我來,第一句和之後整段時間說的,都是「你有事就唔使嚟,睇吓咪又係咁。」也總是附帶一聲苦笑。

但死了就是死了,跟在生是不同的,那怕是更無能為力,任人擺佈的人。

例如,她面上的膚色變得如溶掉了的蠟,光滑、脆弱。亦因為這個質地,令她看來像件標本。到她動也不動時,我才確切為意,她跟骷髗真的沒有分別。令我竟然有點懼怕的,是她的口張得碩大,也張得像骷髗。姨媽說:「同你媽媽嗰時一樣,又係係咁撐大個口抖氣,係咁叫,叫叫吓就停咗。」

雖然一直想跟死了沒分別,而死了對婆婆和大家都好,但還是心口還是憋住了。

阿姨終於來到。她快速地看了婆婆一下。走了出來,談着些事實性的東西,如婆婆甚麼時候入院,甚麼時候斷氣,等等。阿姨說起上個禮拜在老人院時,婆婆捉着她的手,叫她的名字,似是不捨,接着就哭了出來。大家談起葬禮,說要火葬;阿姨說,阿婆講過話唔想火葬,又是一陣哭。

婆婆的最後數年,都是靠阿姨一手照料,兩名姨媽都說她傻,日日去照顧幾個鐘。縱然她說「睇吓咪又係咁」,但以行動來講,她卻從沒忘記過婆婆。

姨媽實際,叫阿姨遵古例,丟掉所有故人舊物,阿姨不從,說定要留下,又是哭,語氣也硬。姨媽也動氣了,用她平日坦率樂觀,卻也略嫌霸道的口氣說:「人生就係咁㗎喇,你唔好再喊啦!阿婆好辛苦,走咗好呀!」

真傷心的人,要聽的不是道理,而是安慰;要的不是教訓,而是發洩。阿姨沒作聲,卻也沒聽進一句。

電梯到了地下,天下着毛毛雨。大家各自歸家,阿姨再見也沒說,就急步的走回她和婆婆共住的家。姨媽和表姐追着給她傘,阿姨卻沒有停下。她的背影,顯得茫然。



雖然一直想跟死了沒分別,而死了對婆婆和大家都好,但死了,就是死了。

2013年11月11日星期一

飲和信




多年不見,他左邊眼蓋上的藍暈依舊。眼睛下方新添的一抹灰黑,並不如身上的新郎燕尾服使人覺得時日穿梭。卻也只是霎眼新,再認真一看,新郎燕尾服跟中學校服的分別原來並非太大,人還不是個老模樣。要翻一翻的,是腦內的記憶。

確實想不起上一次見是何年,但最少最少也該有七年了。自中學畢業後,間中聽到多少疑幻疑真的近況,配以面書上或遠或近的照片,猜想這名人兄的生活,自覺有個概念。每次同學敘會,從殷切的追問近況,到循例問一句作間場之用,再出現時就已是結婚了。良久不見,一見就是婚宴,不無突兀,卻亦無不可;人家敢請,我也敢飲,反正也想見見,見見會成個甚麼樣子。

用個「敢」字可是認真的。換着是我,數年不見,就是找也覺別彆;一來就請飲,難免有「炸人」之虞,罪名不重,但也不願擔當。這名現居澳洲的公子,除了炸我之外,還要我當僱傭炮手炸人,炸了一次沒中還要再炸。這份從天而降的差事,可真是難當。到了飲宴當晚,早到了廿分鐘,第一句碰面不是問好,而是問我點解咁遲,又是一陣不解。

一輪打造浪漫感動難忘時刻的影片儀式獨白過後,忙碌的新郎走過來,跟我說的第二句,是「叫你搵人,搵到得番你自己一個」。也沒好氣,只說「面書發了訊息」,換來老奉的「面書發訊息我都得啦,使鬼你」。真沒好氣了,只能生着悶氣,總算是場喜事嘛。

然後,新郎老爸和新郎走了過來,半醉,說就得你哋幾個嚟,真係夠朋友。也不知怎的,大家竟然提起以前中學時代時會寫信,也是一陣尷尬又溫情的笑聲。新郎說,就得呢兩個麻甩佬會寫信畀我,又再惹來一陣尷尬又溫情的笑聲。那時只要不是於同一班或同一校讀書,就已經要寫信了,何況是去了他鄉?那個還未太興電郵,大家還在艾斯厥的年代,面書時雞煙彈金以及社交媒介都未出現,靠的就是寫信。大家似乎很想以舊時肉麻事重拾情宜,但着實害羞,害羞得要么喝腰斬;可幸的是重拾情宜的目的達到了,至少夠撐過這一餐,也夠抹掉剛剛的悶氣。爸以長輩的身份,語重深長的總結道,你哋係真朋友,肯寫信嘅人,鮮矣。有人提道,那該繼續寫信,熱絡點嘛。又有人說尷尬骨痺,以明信片代之。我說,面書不就容易?

席散,人累,未有赴下場。新郎說,約食飯吧,認真的。我說好,你畀個日子嚟,我約。新郎說,未知。我說好,心想,如無意外,這該是最後一次見面吧?



而我其實把這些信都存好,放到房內一個角落,只是我怕太青春,都不敢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