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13日星期三

最後


心裏一直不敢說,卻也知道人人想法一致:婆婆這樣跟死了分別不大。這兩年來,她就躺着,半睡不醒,沒有任何能力,由老人院和阿姨照顧。看她有點像玩老虎機,大部分時間你都不見有動靜;那僅有的一次半次,也來有沒頭沒緒。我總是抽阿姨在的時間去,否則真是空坐。而阿姨每次見我來,第一句和之後整段時間說的,都是「你有事就唔使嚟,睇吓咪又係咁。」也總是附帶一聲苦笑。

但死了就是死了,跟在生是不同的,那怕是更無能為力,任人擺佈的人。

例如,她面上的膚色變得如溶掉了的蠟,光滑、脆弱。亦因為這個質地,令她看來像件標本。到她動也不動時,我才確切為意,她跟骷髗真的沒有分別。令我竟然有點懼怕的,是她的口張得碩大,也張得像骷髗。姨媽說:「同你媽媽嗰時一樣,又係係咁撐大個口抖氣,係咁叫,叫叫吓就停咗。」

雖然一直想跟死了沒分別,而死了對婆婆和大家都好,但還是心口還是憋住了。

阿姨終於來到。她快速地看了婆婆一下。走了出來,談着些事實性的東西,如婆婆甚麼時候入院,甚麼時候斷氣,等等。阿姨說起上個禮拜在老人院時,婆婆捉着她的手,叫她的名字,似是不捨,接着就哭了出來。大家談起葬禮,說要火葬;阿姨說,阿婆講過話唔想火葬,又是一陣哭。

婆婆的最後數年,都是靠阿姨一手照料,兩名姨媽都說她傻,日日去照顧幾個鐘。縱然她說「睇吓咪又係咁」,但以行動來講,她卻從沒忘記過婆婆。

姨媽實際,叫阿姨遵古例,丟掉所有故人舊物,阿姨不從,說定要留下,又是哭,語氣也硬。姨媽也動氣了,用她平日坦率樂觀,卻也略嫌霸道的口氣說:「人生就係咁㗎喇,你唔好再喊啦!阿婆好辛苦,走咗好呀!」

真傷心的人,要聽的不是道理,而是安慰;要的不是教訓,而是發洩。阿姨沒作聲,卻也沒聽進一句。

電梯到了地下,天下着毛毛雨。大家各自歸家,阿姨再見也沒說,就急步的走回她和婆婆共住的家。姨媽和表姐追着給她傘,阿姨卻沒有停下。她的背影,顯得茫然。



雖然一直想跟死了沒分別,而死了對婆婆和大家都好,但死了,就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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