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3日星期二

尚在世



家母離世前的一段時間,並未跟父親多談,只記得他語氣平淡得像預視般說:「有呢啲病,都冇乜希望」。那時只覺消極冷漠,不悅。

父親也一直保持這副閒話家常的模樣,一分一分的挑起從家母體虛力弱的肩膊上滑下的重擔;最後,他也拾起倒在地上母親,一舉架在身上。神態如常,雖然沒笑,但總令人覺得他掛着淺笑,所以也似乎無喜怒哀樂。這算是老一輩男子的風骨,現代人所指的「情感壓抑」。

直到媽歸西那日,大家哭得前翻後抑時,我才偷看到爸對着甫出日光入侵的窗,在老花眼鏡下流了那罕見又久違的兩滴淚,也大概千錘百鍊。也只因這兩滴淚,我才愚鈍的為意,爸有為媽哀傷。

總算雙宿雙悽廿十有八載,又豈會無哀?



媽放在靈堂的照片,靈堂職員問家人想留之否,我執意收起,卻也是擱在凌亂睡房一隅,未有好好安放。

爸看見,大抵看不過眼,就擲了個吉日,掛上大廳的牆上,一入屋就見。過了幾日,相下四放雜物的組合櫃獲清潔一番,雜物不復見,照片下企理的放了瓶鮮花,每日打理,定期更換。花紅紫黃皆有,跟母親的衣衫有幾分似。

這該是情愫。



母親不在才知可貴的井然家居,由家父有點意外,卻還是意料中事的接管了。爸自雇,得閒無事就拖地抹窗,家大致潔淨如昔。爸也煲湯,有兩味,一是蘋果雪梨水,一是西洋菜煲豬腳湯。「你哋兩個成日出街食,呢排天氣乾燥,要飲多啲」爸宣傳道。也常再一下城,飲完嘆:「嘩,正呀,夠火喉,啲湯好靚,快啲飲。」沒吹噓,其實湯煲得清甜有心機,無從挑剔。放家庭照片和罷設的小櫃,近日爸隔會就多添張家庭照,一時是弟弟畢業,一時是小時候的大陸旅行。照片內的組合,一向理所當然,直到今年才變成正式的往事。



有晚,零晨時分,廳外忽然聽到有人放聲大叫,一把要將屋內冚人叫醒的嗓門。小時候爸喝醉打媽的恐懼,按佛洛依德指引的方式埋在一角,是以我連房門都不敢開,心也跳得像有人在體內敲門。終於鼓起儲了好一陣的勇氣,但見爸倒在檯上,徹底昏迷。我沖了杯熱茶放在他旁,又凝望了他好一會。除了響亮的呼吸聲,他如頑石般動也不動。沒好氣,進房睡。他的叫聲,連一向睡得熟的弟也叫醒了,果真要將屋內冚人叫醒。第二日,在他酒醒過後,禁不住問他何故喝到大醉。裝修佬請飲,他說。



入冬後,爸也好像多病了。不知是否從前沒多留意,近日稍為上心,就發現爸病過幾日,還是未清。着他再看醫生,他總說多看一兩日再算,跟我一樣。雖帶病,但打掃煲湯,卻未受影響。若不是桌上數包寫着家父尊名的西藥,也大概不知他病。





之前都把心力都花在媽身上。我忽然記得,還是在世的人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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