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31日星期日

星星之火




凌晨四點半,由銅鑼灣CEO到九龍的過海的士。司機主動聊起來,說我好清醒,唔似唱完K,喺咪返工。我話唔係,有飲少少,打完麻雀。他說打麻雀好玩,又話其實唔中意唱K,唔明有乜咁好唱。我認同說,我都唔中意唱。話峰一轉,他說佔中嚟緊喇喎。



有一日落街食早餐,樓下茶餐廳那個女人如常咬字清晰,但有種總是着皺眉,撐大鼻孔的煩人聲線,喋喋不休的說話。她也是我不太喜歡去那茶餐廳的原因。
她看着電視上幫港出聲的獻花活動,一邊說佔中真係殺到埋嚟喇,真係好驚㗎大佬,冇生意做點算呀,搞到香港咁亂做乜呀,人哋都講咗話有得普選,就唔好搞咁多嘢啦,咁唔通大陸會畀你泛民做特首咩,有得選啲人都唔會支持你啦,人哋北京唔通會畀個同佢唔啱嘅人做特首咩,好似你一間公司咁,邊有老闆會請啲同佢唔啱嘅員工呀,人哋北京有大把錢大把人,你哋點夠佢哋玩,再搞到咁亂真係唔得掂㗎。茶餐廳其他員工也出聲附和,各有高見,一時間鬧哄哄得有如以維園阿伯為嘉賓的城市論壇。
我安靜地讀我的蘋果日報,吃我的燒鵝瀨,但他們每一句論調,都像一對對筷子插進我雙耳,直穿進身體,發出某些東西跌落深谷碎裂的聲音,有時又像喇叭失靈的尖刺單音。說着說着,這個說話像把鼻孔撐得塞得進一枝雙頭筆的女人,瞄到我和我的蘋果日報,似乎有點想邀請我也講些高見,我裝作看不見。將心比己,我覺得我真心的想法,對他們來說是污染,就如我當下覺得被轟炸一樣。要是我說出自己的想法,只會換來更多的污染,甚為無益。
這不是個別例子。在餐廳吃飯時,總有那麼一兩檯的一兩個人,熱烈的譴責佔中,高聲疾呼有之,拍檯拍櫈有之,但都彌補不了空洞短視的內容。他們的說話好像毒氣,慢慢的透過耳鼻喉,癱瘓思緒。每每見到這些人時,我都極力躲避。



但要是在同一輛的士上,就避無可避。我敷衍着問甚麼時候,要開始了嗎這種完全沒有立場的說話,他也開始談他的想法。他說,而家香港真係大鑊,咁樣選同冇得選冇分別。我說,我認同你的講法。
我心裏鬆一口氣。要是司機是反佔中,我就真的在睡前再被轟炸一番。原來,因政改而生的「撕裂」,是這麼實在,決定一個人能否跟好些善良的人好好談話。又原來,街上的路人還是有很多人和自己想法相近。
但的士司機總是有種我不知如何反應的火氣。他說,泛民而家咁樣點得,冇個領袖,點帶領啲人抗爭;又說,佢哋一九八四年嗰陣加排油費,啲的士全部走晒出嚟抗議,政府即晚撤銷,要個個走出嚟咁樣先可以。而家啲人抗爭,得個傾字,都唔行動,咁樣點得,人哋都講到出面,都重唔郁,都冇乜可以點,香港遲早冇。他越講越大聲,大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憤恨。我理解他的憤怒,也有點認同,卻如常的不知如何反應。



喺前面落得喇,我說。好,多謝你,司機說。平靜的找續過後,我拋下一句,有火就唔好放棄。我直走出車外,聽見他竟然有點天真爛漫的笑聲漸遠。

對,有火就唔好放棄。

2014年8月27日星期三

選擇


Take, for instance, the word choice, beloved of modern politicians. It is appealing because of its connotations of freedom. yet frequently it implies opportunity where none is available. When faced with the choices so enthusiastically heralded, we find that we are expected to pick from an array of options that are tediously similar and perhaps equally undesirable. We know what a choice is, and we like the idea in principle, but talk of choice in practice masks lack of flexibility - or sanitizes selfishness and unreasonableness.

 P322, A History of Proper English, Henry Hitchings





有票,真係唔要?


2014年8月23日星期六

臨終夢




坐飛機到紐約。到達時是朦朧的藍綠色黃昏。到了曼克頓。原來那是一塊塊串連的小島,要去到最中心的地段,必須由一塊小島游到另一塊小島,一直的游。我試着游到對面的一島,不太遠,也未算費勁。但前面的一列島,好像延綿無盡。我看着兩旁駛過的渡輪,想其他人是怎樣到達曼克頓中心的呢。

同一日,我回到香港。我想,我總算到過北美洲。但原來我快要死了。我覺得我要再去紐約。我訂了機票,匆忙的上了飛機,氣虛力弱的到達紐約,但已不能活動。紐約的朋友把我接到他家,躺在牀上。我感到意識越來越迷糊,和身體的聯繫越來越遠。連三十一歲也過不到,薄弱的思緒擠出這個想法。我還有很多事未做呀,我不想死。我慨嘆,我後悔,但我不由自主,意識越來越朦朧,是昏暗的藍綠色黃昏。我要死了。




我醒來了。原來我未死。

2014年8月22日星期五

斷趾錄



為着一隻隻脫落的腳趾,我也曾經哀傷過。

頭向下望,眼前在腳掌前端,十條有血有肉的長條,自出世便與我一起,伴着我成長,也隨着我的年齡而變大,成為我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也不是說腳趾是一個人不可或缺的,但要是想像一下自己沒有這十隻腳趾,就覺得沒有腳趾的我算不上是「我」。我也有善待它們,不容它們的硬甲藏起污垢,會定期替他們美容,替它們做運動,也時常帶它們曬太陽。


其實,腳趾斷落之前,都有異樣,只是當時未知何故。第一隻脫落的腳趾,是右邊挺拔的大腳趾。它慢慢開始咯咯作響,令我為意腳掌和腳趾間接駁的骨頭和組織,也為意腳趾和腳掌並非密不可分。有一日,它生起倒刺來,但找不到刺在哪裏,我只得忍痛,越來越痛。隔了一會,它上面的硬甲也倒生起來,將自己包裹,和我的腳掌畫出一條明顯的界線。

第二日醒來,它不見了。它的空位,留下血紅的疤痕,過了好一陣子還是發痛。


左邊腳掌的第三隻腳趾,可能覺得我修其他腳趾的腳甲較細心,感到被輕視,以高速痿縮,直至消失。

左邊腳的小趾,在我挖掉污垢時叫了一下,是挖痛它了。我到浴室淋凍水,想舒緩它的痛,但它還是叫。我不知道它想要甚麼。有一日在街上,它清脆的啪了一聲,在街上滾呀滾。我是想追的,但一個只得七隻腳趾的人跑起來,不太靈活。就這樣,小趾在我眼前遠走。


我看見街上其他人,似乎個個十趾齊全,和它們相處愉快。我想,是不是我體內有甚麼毒素,令腳趾要離我而去。我不斷責難,甚至覺得自己不配為人。後來,我知道這是抑鬱。

神奇的事在這時出現。原來,腳趾是可以再長出來的!我看見沒有腳趾的位置,隆起一小塊嫩紅的肉,慢慢脹大。習慣了七隻腳趾的生活,也沒有留神新腳趾,想不到隔了幾天就成形,小趾比以前的腳趾更靈活,線條更美。

可惜,新長出來,修長精緻的第二隻腳趾,骨頭原來是碎的,隔了好一會才察覺,痛得的我不能睡覺。為此,我更在意它,卻也不能不挑剔它,身為身體的一部分卻弄痛我。一挑剔它的時候,那碎骨就更痛,卻也不是它的錯,而是自己故意用手郁動那隻腳趾。我和腳趾都知道那是徒勞無功,就如協定了般,我不再理那碎骨,新的第二隻腳趾也不再治癒自己的碎骨。在突如其來的一𣊬,它化為灰燼。


每一隻腳趾離我而去,都有不同的方法。每一隻腳趾都不同,它們帶走不同的東西,也留下了不同的東西。我有不同的得失,有不同的痛楚。斷了一隻腳趾,怎能不痛呢。失去自己的腳趾,也只有自己會明白 — 特別是穿密頭鞋時,我和其他人都一樣,十趾齊全,和它們相處愉快。所以,我也無從傾訴,也無法露絲毫哀傷。


但我是哀傷的。至少我要寫出來,為此哀悼。


2014年8月1日星期五

正午往旺角的265B




後排的男人拿起大螢幕的手提電話,用聲音沙啞的喇叭播起粵曲視頻來。 

坐正後方的男子打了個噴嚏,那股氣使你後腦涼了一截。 

前方的女人用一半廣東話,一半家鄉話大聲講某一位同鄉借了另一位同鄉的錢,又如何引發有趣的糾紛。 

正前方的男子帶着耳筒,得意的𡁻着香口膠,得意的發出唧唧聲,令人覺得自己也被它嘴嚼掉。

話說前方的女人講到自己來港的血淚史。 

後排的另一個頭戴金絲墨鏡的男人,抽空抽出指甲鉗修修甲,把指甲碎輕輕的從有福的小肚腩掃下。

 正後方的男人喉嚨滾出一團濃痰,發出低沉而清晰的隆隆聲。 

車頭的小朋友無故失聲痛哭,母親一時找不出原因,樂觀的任由他放聲叫囂。 

路訊通的電視上播着一個市民憂心衷衷的樣子,問中環被佔領,我冇工返,重有冇糧出。在海中央望到的中環蒙了一層深藍色。





幸好天水圍到大欖隧道一段路依舊青山綠水,望着可出神,想像離開野蠻的車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