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6日星期三

串流




以為這次婆婆也會像之前來訪一樣,一直的睡,想不到這次她突然醒了。 



她說,而今都睇唔到嘢喇,行唔郁喇。唔,我回道。她又說,啟俊你唔使來囉,要做嘢呀。今日星期六,放假,我說。唔做嘢,手停口停啊。唔,我道。你阿媽點。幾好,不過攰啲,休息緊,我說。

無語。

接着,她說,而今都睇唔到嘢喇,行唔郁喇,啲姑娘一日都唔過嚟睇你一次, 啟俊你唔使來囉,要做嘢呀,唔做嘢,手停口停啊,阿虹幾時嚟,你阿媽點, 而今都睇唔到嘢喇,行唔郁喇,周身痕,冇沖涼, 啟俊你唔使來囉,手停口停啊,阿虹幾時嚟,痾出屎囉,你阿媽點,而今都睇唔到嘢囉 . . . . . . 

面對有如電腦程式衍生的對白,我也準備了一套程式回應 — 啊、哦、唔、要嚟嘅、佢幾好,不過攰啲,休息緊。 



很多時來到老人院探過百歲的婆婆,她都在睡覺。這探也就更像是「睇」— 睇她瞓覺。也因為這樣,我得以有機會靜靜細看她。

日益消瘦的她,面已成了三角形,臉頰像有雙無形的手篤着,變成左右兩邊兩隻小豉油碟。

下排的牙都先走了。人去樓空後,下顎也跟着直塌到口腔,與頸相連。

面上多了啡黑的暗號,皺紋為灰暗的色調再多添幾分破落。

雙眼逐漸被淡黃色分泌物侵佔,成為眼睛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睜大眼睛時,終於看到褪色的淺灰色眼珠。

四肢的皮膚像用膠水不慎遺下的黏膜,輕輕一括即玻。看見她抓癢時,又覺得這層皮好像不該屬於她,是套戲服。 



正當我一邊用程式對應,一邊觀察時,她突然講了一些我從未聽過的事:

姨丈啊,唔係人嚟㗎,剩係掛住個女人,佢貪佢啲咩,有錢都唔畀屋企,畀嗰個以,屋企人病咗都唔理,都唔係人嚟㗎,探都唔探,買個棺材都要錢,柴米夫妻,冇柴冇米做咩夫妻, 都唔係人嚟 . . . . . .

她拿起一直用來抓癢的紙巾,拭眼,抹去僅餘的水分。我替她換了張新的紙巾。

這是我看見婆婆第一次流淚。 



這段殘破零碎的恨事,遲早會塵歸塵,土歸土。一個人到了最後,想不到還是只剩下一這些情愁。不過,對於終日卧牀,周身病痛,與世隔絕的人來說, 除了記掛舊事外,又有何可做?她而今在思考什麼? 她還會思考嗎?她還有意識嗎?那段故事又會否只是龐大串流中,隨機選中的錄音? 



隔了一會後,她又回復平日的串流 — 啟俊你唔使來囉,要做嘢呀,唔做嘢,手停口停啊。我要走喇,我下次再嚟睇你,我說。她說,阿虹幾時嚟呀,啟俊你唔使來囉,要做嘢呀,唔做嘢,手停口停啊。 

我再行告別,走出狹小的房間。我聽見漸遠的她說,阿虹幾時嚟呀,啟俊你唔使來囉,要做嘢呀,唔做嘢,手停口停啊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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