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英文只限叫我名字的英文拼音。初時我用英文發音Chun,但似乎對她來說不好叫。我把名字的俄文拼音чун(類近「choon」)寫給她,她就豁然開朗,順口叫起我чун來。
每次她叫我之後,我們都要指手劃腳好一會,才知道大家的意思。後來大家混熟了,她對我的я не понимаю感到好笑又好氣(想起〈小小英國人〉的Carol Beer!),她會作勢打我一巴掌,說一串我只聽到всо не понимаешь что вы понимаеш的話。我不好意思地笑着說чуть чуть чуть чуть чуть чуть。
她總愛叫我一同用餐,但因為我總是比她早回來,每次我都已吃過飯。我不懂說「好飽」的俄語,只能在肚前畫一個圓圈,再作痛苦狀揮手。她笑笑,指着擺滿食物的檯說один,然後作可憐樣。我也笑,只好陪坐吃一點點 — 而結果總是吃太多。
這大概是阿美尼亞人的頹飯:主食是一大袋有厚有薄的麵飽,再加一堆芝士碎,落咗太多鹽同各式香草的蕃茄青瓜沙律,有時也有魚同肉,夾埋麵飽一齊食就係一餐。我們倆靜靜地坐着吃,我很想說些甚麼,但想說的寒喧話都不懂用俄文講,只好尷尬地吃,又偷偷望她。可能是在吃東西吧,她總是頭朝下,眼睛朝上,有點像隻在街邊吃魚的黑貓。她的眼線和眼影經過一日,都向下化開了。
因為先前超乎想像地差的(十位!)同房,起初我對這位來自卡拉巴的新同房也很有戒心,收起平日的友善,對她固意冷淡。過了一會,她察覺我對她不太理采,指着牆上那些「This is NOT your home. Be Considerate」的英文標語是何意。我實在不懂得怎講,拿了電腦出來,將之前同房嘈到五點,八點再嚟過,踩爛我啲嘢,收埋(飲咗?)我枝酒等諸多惡行以谷歌翻譯做俄文,看得女子哈哈大笑。我在那一刻真心覺得,谷歌翻譯這科技真的使溝通捷便了。
女子作息起居正常,我沒遭滋擾,很快就鬆懈,回復平日的隨和隨便。第二日,她用手指頭來回她和我之間,示意說「дружба」。我按照讀音拼出俄文,在谷歌翻譯,才知她是說友誼。Да да да хорошо,我笑說。她也滿意地點頭笑了笑。
吃力地談了幾句,她說моя мама hospital,операция завтра。原來這是她來這間高中寄居的原因。我只能說я понимаю,之後大家又是無言對望。我很想說些甚麼安慰的說話,卻全部不怪懂得怎樣說。過了好一會,我勉強湊合出мама будет нормальна。她無奈地笑了笑,一夜無話。
大部分時候,我都背向門口,對着電腦,好像總在忙着事情似的。她會走過來,攤開雙手擰頭,示意問我在幹甚麼。我也做手勢說在找資料,在寫字,在設計(大部分時候其實是在面書閒談)。她索性把椅子搬過來,坐在旁邊,好像媽媽監管着小孩做功課。看了一會,她問ты(指着我)жена(兩隻食指拍埋)。我笑說нет нет нет,她驚訝地問почему。我尷尬地笑說я не знаю,她也笑。她說她有四個дети,我忍唔住嘩了一聲,她扮了我那廣東話式的嘩﹐又是哈哈大笑。
我說я завтра буду Тбилиси,又在食物面前畫圓圈,然後雙手指向她,示意把餘下的食物都給她。她固意緩慢地說Спасибо,生怕我聽不懂,我也有如小學考口語地說пожалуйста。她接着指向自己說один,然後作哭樣。我笑說Вы рады,один。她繼續作哭樣說нет нет нет。那差不多是我們最後一次談話。第二日一早,我走了。
在那些安靜對望的時刻,我想我們兩人坐在這間大房間無言對食,要是有人為我們拍張照片,該很有情調。可是,每晚都只有我們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