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25日星期六

對食



她的英文只限叫我名字的英文拼音。初時我用英文發音Chun,但似乎對她來說不好叫。我把名字的俄文拼音чун(類近「choon」)寫給她,她就豁然開朗,順口叫起我чун來。
每次她叫我之後,我們都要指手劃腳好一會,才知道大家的意思。後來大家混熟了,她對我的я не понимаю感到好笑又好氣(想起〈小小英國人〉的Carol Beer!),她會作勢打我一巴掌,說一串我只聽到всо не понимаешь что вы понимаеш的話。我不好意思地笑着說чуть чуть чуть чуть чуть чуть。 


她總愛叫我一同用餐,但因為我總是比她早回來,每次我都已吃過飯。我不懂說「好飽」的俄語,只能在肚前畫一個圓圈,再作痛苦狀揮手。她笑笑,指着擺滿食物的檯說один,然後作可憐樣。我也笑,只好陪坐吃一點點 — 而結果總是吃太多。
這大概是阿美尼亞人的頹飯:主食是一大袋有厚有薄的麵飽,再加一堆芝士碎,落咗太多鹽同各式香草的蕃茄青瓜沙律,有時也有魚同肉,夾埋麵飽一齊食就係一餐。我們倆靜靜地坐着吃,我很想說些甚麼,但想說的寒喧話都不懂用俄文講,只好尷尬地吃,又偷偷望她。可能是在吃東西吧,她總是頭朝下,眼睛朝上,有點像隻在街邊吃魚的黑貓。她的眼線和眼影經過一日,都向下化開了。 


因為先前超乎想像地差的(十位!)同房,起初我對這位來自卡拉巴的新同房也很有戒心,收起平日的友善,對她固意冷淡。過了一會,她察覺我對她不太理采,指着牆上那些「This is NOT your home. Be Considerate」的英文標語是何意。我實在不懂得怎講,拿了電腦出來,將之前同房嘈到五點,八點再嚟過,踩爛我啲嘢,收埋(飲咗?)我枝酒等諸多惡行以谷歌翻譯做俄文,看得女子哈哈大笑。我在那一刻真心覺得,谷歌翻譯這科技真的使溝通捷便了。
女子作息起居正常,我沒遭滋擾,很快就鬆懈,回復平日的隨和隨便。第二日,她用手指頭來回她和我之間,示意說「дружба」。我按照讀音拼出俄文,在谷歌翻譯,才知她是說友誼。Да да да хорошо,我笑說。她也滿意地點頭笑了笑。 


吃力地談了幾句,她說моя мама hospital,операция завтра。原來這是她來這間高中寄居的原因。我只能說я понимаю,之後大家又是無言對望。我很想說些甚麼安慰的說話,卻全部不怪懂得怎樣說。過了好一會,我勉強湊合出мама будет нормальна。她無奈地笑了笑,一夜無話。 


大部分時候,我都背向門口,對着電腦,好像總在忙着事情似的。她會走過來,攤開雙手擰頭,示意問我在幹甚麼。我也做手勢說在找資料,在寫字,在設計(大部分時候其實是在面書閒談)。她索性把椅子搬過來,坐在旁邊,好像媽媽監管着小孩做功課。看了一會,她問ты(指着我)жена(兩隻食指拍埋)。我笑說нет нет нет,她驚訝地問почему。我尷尬地笑說я не знаю,她也笑。她說她有四個дети,我忍唔住嘩了一聲,她扮了我那廣東話式的嘩﹐又是哈哈大笑。 


我說я завтра буду Тбилиси,又在食物面前畫圓圈,然後雙手指向她,示意把餘下的食物都給她。她固意緩慢地說Спасибо,生怕我聽不懂,我也有如小學考口語地說пожалуйста。她接着指向自己說один,然後作哭樣。我笑說Вы рады,один。她繼續作哭樣說нет нет нет。那差不多是我們最後一次談話。第二日一早,我走了。 








在那些安靜對望的時刻,我想我們兩人坐在這間大房間無言對食,要是有人為我們拍張照片,該很有情調。可是,每晚都只有我們倆。



2016年6月19日星期日

矛盾陰陰痛


阿美尼亞朋友以為我去完葉里溫就返香港,我話我下一站去葡萄牙,中途想去一去伊朗,重想搵多個駐場計劃,年尾先返香港。朋友笑說,你係咪喺香港有人要避。飲大咗幾杯,我直說話啱啱相反,我嚮香港有個記掛嘅人,但除此之外,我一啲都唔掛住香港(她為我不想念中國菜和家人感到驚訝)。很矛盾吧,我苦笑。
可以不用工作,在外地做自己喜歡的事,尚未要為錢銀煩惱,這種日子怎能不好。但係其實我日日俾矛拮俾盾撞到陰陰痛。

2016年6月11日星期六

一日




沒想過自己會害怕陽光太過充沛,但這是我在葉里溫的感受。是因為緯度不同嗎,總覺得有把大光燈直照頭頂,將脆弱敏感的頭皮照傷,更多頭髮離開乾罕的土地。我日日戴着被洗衣機攪至溶爛的草帽,抵擋藍天白雲。

除此之外,這樣的天氣很好,陽光猛烈但不熱,有時還因涼風,得披上薄襯衫,晚上更是有點寒意。悽身地為一所藝術高中,校工婆婆一邊替我換上薄被,一邊用我聽不明的俄文指手畫腳向我說明,天氣熱不能蓋厚被了,我用阿美尼亞文說多謝。可是,晚上還是太冷,要蓋兩張薄被。當地人說,六月該是夏天,這樣涼快溫和的六月可真是怡人。

昨日又在街上走了一天,談了一個下午,背着相機和電腦,累得很,終於等巴士回家。寂寞星球介紹葉里溫時說,雖然這是阿美尼亞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但葉里溫總像在放悠長假期似的。為此,初時我以為葉里溫會是個沈悶安靜的地方;後來,我知道我又被寂寞星球浪漫的介紹h所騙,特別是當我擠身放工時間的巴士(更像小巴)時,道路總是堵塞,埋站的巴士各不相讓,一起咆吼。除了好天氣,這城市從來不像放假。

又要準備擠上巴士,我抽上一根煙等車到,自覺地站在垃圾筒旁抽,好讓煙灰不沾污乾淨企理的街道。不少路人凝視我,似乎在用眼神說「做乜要企嚮垃圾筒側邊」。這刻我才想,站在垃圾筒旁抽煙可能是香港的文化之一,繼而想起<志明與春嬌>。

上到車,竟然有路口位坐,旁邊的窗口位是一本地男子。下一站上車的乘客已經要企。男子看了看我,我不明所以。他見我沒反應,就站起身,讓座給一個妙齡女子。原來,這裏的讓座不但讓老幼,還要男讓女的。我不好意思地退進靠窗的座位,妙齡女子坐路口位。每一個站都有更多人上車,狹小的巴士很快填滿。我實在太累,也總覺得男讓女有點奇怪。我假裝看不到站着的女子,甚至裝睡,但我發現一站一站下來,坐着的竟都是清一色女子。沒有人給我眼色,但無形的壓力使我在妙齡女子下車時,順道空出座位,站起來,做個香港好男兒。

這款巴士已經叫不錯,可以企得直(雖然頭頂碰着車頂)。還是一款像七人車的,想站的話,上背可是要彎下來的,而當地人人人如是,要讓座時絕不退縮,要陀背就陀背吧!而且,要是拿着重物而站着,坐着的老嫩女子會主動說替站着的拿,陌生人同坐一位的情況亦常見。 起初阿美尼亞主人家說由我身處的地區到市區車程廿分鐘,後來我次次坐都至少九個字,繁忙時間再加多半個鐘。當地人戲稱此區為「孟加拉」,說它又遠又唔知有乜,初時聽到廿分鐘車程重諗咁都叫遠,而今先知係我唔知頭唔知路。

搖呀搖搖到返歸,穿過有如舊日公屋的拱門,日日景致一樣:同一班婆婆坐在右邊的長櫈,有時長櫈坐滿了婆婆,好像一堆雛鳥擠在一條窄短的樹枝一樣;總有些小孩在踏單車,總有些小孩在耍球,也總有些在玩鞦韆和搖搖板;他們見到我總愛說哈囉,我會以阿美尼亞文的你好回覆,他們也跟着說阿美尼亞文,直到我以俄文說我聽不懂為止。他們可能並不是同一班人,但有幾個確實已經認得樣。他們有如回家時撲出來示好的寵物,看着就喜歡。

我竟然不是這個駐場計劃的第一個香港人。主人家總愛說,先頭那位香港同鄉說這裏夜晚黑得很,所以做了件有關黑暗的作品,似乎覺得很有趣。也沒有甚麼地方比香港更光了,但這裏也絕非伸手不見五指。夜晚睡覺時,卻只是聽到昆蟲的叫聲。每日到了清晨六時多,總有兩隻烏鴉一唱一和,一高一低但一樣咁大聲,直至叫醒你為止。到了七時多八時,烏鴉走了,換成溫和的鳥語。

我在葉里溫的一日又開始了。


2016年6月1日星期三

第比利斯GeoAIR駐場計劃(四)


(一)現代主義

入到棋館,電話是要靜音的!
當代美術館建築
藝術館內部
電影院
影院裝潢
葉里溫棋館(Chess House)的比賽終於完結,棋館再次對外開放,終於可以走進去。看門口的伯伯大概是用俄文問我來做乜,我不懂「睇吓啫」的俄文,只能說我最常說的「我唔明」。雞同鴨講咗一陣佢叫我畀一百蚊阿美尼亞幣(港幣四圓)佢,以為係入場費,原來係租棋費,我指手畫腳話唔使。相比起格魯吉亞第比利斯棋宮(Chess Palace)的亂七八糟,棋館似乎保存得很好,整座建築物由活動到裝飾都很「棋」。據棋館職員說,建築未曾大加改建,故保持原來風貌。
— 但棋館是個異數。因為這個計劃,特別留意街上的蘇聯時期現代主義建築。這些建築龐大,簡結有力,風格鮮明,很易認。在葉里溫和其他前蘇聯地區,卻多遭受冷(虐)待。例如葉里溫的當代美術館建築,實為全蘇聯第一座,由數座圓桶型的兩層建築組成,好像數隻飛碟。現時,當代美術館卻被安置到附近一座細小的建築物;這座原本的當代美術館,意義重大的建築物卻遭丟空。又例如葉里溫的大型電影院,就變成一個有如女人街的雜散場,精緻的裝飾和影院荒廢。同樣建於蘇聯時期的舊機場,政府還要不明不白地想拆它(據說是使黑錢用),招來市民大力反對。看着漂亮的現代主義建築被糟蹋,也真有點惋惜。
和駐場計劃的Susanna講起棋館為何待遇優厚,她說有傳聞說當今總統甚好棋藝,更是當地棋會的會長,是以棋館得以保存云云。但見其他蘇聯建築的慘況,此說也有幾分道理。另外,Susanna說阿美尼亞和大多數前蘇聯國家一樣,在獨立後差不多所有東西都私有化,就連阿美尼亞政府的外交部大樓都賣給了商家!實在難以想像。


(二)大屠殺



一九一五年至二二年,於鄂圖曼帝國境內生活逾四世紀的阿美尼亞人被種族清洗,為數至少八十萬的阿美尼亞人被殺,阿美尼亞社區、歷史建築、教堂被夷平,史稱「阿美尼亞種族大屠殺」。葉里溫有座博物館及紀念碑悼念此慘痛經歷,位於近市中心的小山上,四周空曠。紀念碑是十數塊圍成圓型的巨石,微微傾向中心,走進中間好像一個保護罩,輕聲說話都因回音變重,晴朗的藍天好像高了。紀念碑中間有團火,播放着這些和晴朗天氣不搭調的樂曲。


(三)深夜校園



駐場計劃位於一間藝術高中內,日間小孩眾多人氣旺,晚上就人影都冇。晚上在校舍內走了個圈,只聽見遠親校工看更的電視聲,水喉的滴水聲,以及錄音機的沙沙聲。想起金田一少年事件簿的七不思異殺人事件 . . . . . .


(四)行山、烤肉

好好味!
阿美尼亞的公家燒烤爐

週末到了離葉里溫三小時車程,有「阿美尼亞瑞士」之稱的迪利然(Dilijan)。每到外地都愛行山,然後每次都想起香港的行山徑是多麼的城市化:路標清晰,地圖處處。這裏有個面積甚廣的自然公園,內裏也有不少行山徑,但標示和地圖只在起點才有,而那地圖也像是隨手畫的,高度座標欠奉。我拿着人人手執一本的寂寞星球,依着完全跟不上的指示,亂行一通,山景還是很優美,空氣亦很清新,週日除了我這個行山客就是牧場的牛和豬。
我越行越高,完全不覺書中說的落山跡象,背囊中只有一隻蕉,半日未吃,好像唔對路,所以決定原路折返。沿公路一直行落山,發現處處都有一家大細或後生生火燒阿美尼亞人最愛的Khorovat — 烤肉是也。本地人對外地人熱情是真的,在街常被喊來喊去,肚空空走落山又俾半醉阿伯叫停,一味講我只識噏單字嘅俄文,指手畫腳捉我食烤肉同飲伏特加,其家人個個拿起相機手機攝錄機拍拍拍,猶如觀賞動物園的熊貓吃竹葉一樣,而我亦相當習慣被當成奇珍異獸。只想講,新鮮烤起的肉味美!

(日後將不定期在此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