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因為拿了資金,更因為不想一宗又一宗計劃拖了又拖,然後胎死腹中,在母親過身後數月,我開始認真籌劃是次展覽。第一件事,就是細聽手頭上的材料 — 母親離世前一年多的錄音。初時聽錄音,覺得這把聲音,怎麼跟我印象中的有點不同。錄音內有很多完全忘記了的有趣逸事,聽後自己傻笑。也有些還算有印象的事,聽起來卻有所出入,大都是沒印象中那麼「戲劇化」。呀,簡之而言,印象中跟媽媽相處不甚融冾,但在錄音中,我跟母親關係似乎不錯,也常講無聊笑話。媽亦沒印象中暴躁,反而常說傻話,有時可用「可愛」來形容 — 一個我從未用在她身上的形容詞。
到我認真的重頭重聽整段時間後,我才為意媽媽的聲音如何退化,退化至階段代表病情如何惡化,又代表剩下多少時間。說來也真笨,之前看着母親,即使她四肢動彈不得,我仍愚眛的以為她尚有一段日子,有時甚至覺得仍有希望。大概,我並無多想母親的身體狀態,不停發放倒數的暗示。
感覺上像重新認識死亡。
也許因為要做展覽,聽錄音時,心都在想如何鋪排,人也就難免抽離。直到有一日,我忽然開始掛念起母親來(終於?),是「若她還在該很好」的那種掛念。不妙,因為想極人都是死,只能強添愁。自問是個實際人,所以沒想過自己會萌生此念。能把思念、哀愁和憤怒化為創作的動力,真算是萬幸。老土點說,苦才是進化的動力。
讀過有位作家說,每次寫一本書都像一場大病。那大概是各類創作的通「病」— 我信了,而且病到五顏六色。
(二) 此作品似乎令人覺得我很「愛」我的母親,很「懷念」她,很想「追悼」她。這當然是作品的一部分,不過總覺得跟大家認為的「愛」、「懷念」和「追悼」有些出入。何況,我並非只想止於愐懷過去 — 這實在無益啊 — 不是都說當下最重要嗎?當下我的情緒仍受此事牽引,所以做這件作品助我了解母親離世這件事;我覺得有必要做此作品,因為我想知道家人和朋友的想法;我認為病患和死亡(還)是人生無法避免的一部分,人人都得面對,故要展示出來。雖然 ,作品誕生後,詮釋歸觀眾實為眾所周知 ,但我真希望作品不單單是思念。
(三) 最大的阻力還是自己。(假)忙是其一,(真)懶是固然,但最嚴重的還是心態。不斷想的問題包括,不知甲會有什麼反應,未曉乙會否不屑,不知丙會否竊笑 . . . . . . 想像到真會有其事般,是以計劃都幾乎不跟別人說,反正一直行事都愛低調隱密,也愛那突然爆發的氛圍(像恐怖片,哈)。後來,時間緊逼, 人像閉了半邊關,也遂慚無暇自我抨擊。到了發電郵告知親朋好友,收到各人的鼓舞回覆,證實先前的猜忖純屬自製自虐,其他人的想法也就冇眼屎乾淨盲。想起又是不知在那裏讀過,一位創作者說,做事只要專注、無雜念,才能做得好,而他人亦能感受 — 做咩會唔係咁呢之不過。過了開幕後,甚至為免不負各人一番心血,也平白糟蹋了此良機,又四處叫嚷,跟先前的收收埋埋判若兩人。「不自我宣傳」可能是另一道該跨的檻。
(這篇文是另一種宣傳啊,哈)
(四) 製作時,有時聽到錄音裏的爸爸,再聽到當下的爸爸說話,覺得古怪,又有點畸型。當時不知爸爸看到我一日到晚坐在電腦前,不知他知否我在聽着母親?
(五) 因要聽媽媽的錄音,故大部分時間戴起耳筒,而且一朝到晚。一向邊聽歌邊做事的我,也不得不忍耳。實不相瞞,於我來說,錄音大部分時候不太有趣,說是沉悶亦不為過;加上日坐夜坐,幾近孵(悶)蛋。為了充電,除了打唔用腦的街霸四外(會考高考的溫書時期,每日打拳皇也是我的唯一消遣),就是聽一兩首歌。最具振奮之效的,是首我從來沒細聽,又一直在播歌軟件內的The Dull Flame of Desire,Bjork主唱(http://www.youtube.com/watch?v=Fpmq4Fi8ic0&ob=av3e)。Bjork唱功自是無話可說,對其一向無甚感覺的男高音在這首歌的後段,悲壯得直入毛孔;尾段的快鼓亦屬一絕。不知何故,我好像把作品跟這首歌扯上關係,絕對形而上,想像作品也要有此效果(但明明預咗靜到爆)。到了末段,每日由起身到睡覺,我都要聽這首歌至少五次,像食藥。(又)曾經聽一人云,做藝術焉能不聽歌,當時不屑此等作狀通例,報以一聲冷笑。現在倒要信個五成(先啦)。
(六) 可能是心理作用:在作品製成前,聲音我都聽過,喇叭我都看過,但當那些聲音真從那些喇叭播放後,整個房間的氣氛好像 . . . . . . 不同了。把喇叭裝好後,總覺得跟我想像中有點出入,像死死地氣的。喇叭出聲後,嚴重點說句,每個喇叭都好像不只是喇叭,像一隻隻生物。跟我想像中近多了,我當時在心裏鬆口氣。
其實,開幕當晚,跟父親從樓下的士站坐車到展場,竟令我想起母親進入倒數階段時,弟、爸和我截的士到醫院的情景 — 目的地亦一樣是母親。之後,每次乘車看作品時,都有到醫院探母親的感覺,好像在期待她在吃橙、睡覺,還是看電視般。而每次到達後,又因錄音循環播放,每次去都聽到不同段落,倒真有「不知她在做什麼」之感。很傻。
(七) 在公告天下之前,間中就想,此事會否像個喪禮。去年底的喪禮,只告知了母親生前有幸見過的朋友二三;其他朋友縱是知悉家母惡疾,也鮮有提及。不是不想提,而是不知從何提起,提起又有何用矣。既然說是喪禮,就難免有點哀愁,有點不舒服,所以有想過邀請的朋友中,該有為免傷感不安而避席者。我在真喪禮內也(忍着)沒哭,也不想在這場合 哭啊。總覺得情感都放到作品上,人該可泰然點。結果嘛,開幕中,雖然真有人流淚,我倒沒有甚麼愁緒湧現,人前藏愁自發啟動,敏捷依舊。意外收獲是,母親離世的過程,因展覽變得可以直接的問,坦誠的答,用不着再埋起來,誠然鬆了一大口氣。實情跟預想,總有些分別。
(八)不少人問,媽媽知否你錄音是為做作品。起初她看見檯上的新家庭成員,都有問佢係乜水,我卻帶她遊花園,再大耍太極。告訴她當然無妨,又其實應該。只是如前述,性格使然,事情未達十之八九,實難啟於齒;加上,素來受不住母親一知少少,就要問長問短,解釋又要花一番唇舌,故為免生枝節而箴口;最重要的,是我原先想在母竟尚在時展覽,算是個小小驚喜 — 也所以作品名的「南山未了」,「壽比南山」取其「南山」是也。到了母親病入膏肓,也數次想開估,但又最終沒講,可能覺得太沉重,也可能是無心機,又或是覺得已無必要。除了這件事外,我也想過編好多年來在這網站寫她的文,印給她看;最後又是沒做。想起在錄音中,有次媽媽問去旅行啲相有冇得睇,我說未得閒整。佢問嚮邊,我話喺電腦,佢嘩。我話懶得執,佢話即係唔得閒。我大概嚇了一嚇,道懶都係唔得閒嘅一種,你睇嘢真係透徹。
後悔沒做這些事嗎?點講都有。但我切記過去的就是過去的,如媽媽知道我沉迷過去,耽誤當下,該不會太高興。對在世的親友好點吧,我謹記。
「南山未了」展期至五月廿七日,逢星期三至日下午一至八。展場是聲音掏腰包:九龍土瓜灣落山道108號志昌工業大廈10樓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