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24日星期六

尚未完場

 

(來源:https://www.sundaykiss.com/%E9%9B%BB%E5%BD%B1%E5%BD%B1%E8%A9%95/%E5%B0%9A%E6%9C%AA%E5%AE%8C%E5%A0%B4-%E9%9B%BB%E5%BD%B1-%E5%BD%B1%E8%A9%95-aplt-1156429/)


〈尚未完場〉以皇都戲院這棟歷史建築為起點,經過它的另一個時空和當時的人,拉闊香港的文化藝術史。香港文化藝術的發展,總是以香港大會堂成立、香港「正式」有一座文化藝術地標的1962年為元年。原來,早在「史前」的1950年代,皇都戲院的前身璇宮戲院,已請來婓聲國際的藝術家,又為本地和中國的表演提供舞台,可算是百花齊放。


導演祁凱達與徐岱靈的研究,由璇宮戲院轉向其創辦人歐德禮的傳奇。他們僅憑零碎的資料,竟然找到四散世界各地的後代,更找到他曾經居住過的Alberose,為現代的香港歌手張敬軒所住,剎時將兩個時代的娛樂文化駁通。電影由一棟建築的另一個時空開始,伸延到那個時空的人物,繼而找到那個時空的另一座建築,又以現正在使用這另一座建築的人,以及那人物的後人,將時間帶回現代。


對戰後香港1950年代認識的貧乏,也不只是藝術文化範疇。百廢待興的五十年代,沒有四十年代日本佔領香港三年零八個月的慘烈,也沒有六七十年代經濟起飛的輝煌,自然在大歷史中遭到冷落。歐德禮和他的璇宮戲院證明,即使在不甚起眼的五十年代,香港早已巨星雲集,兼容並蓄,就算不是國際文化藝術匯萃之地,也是具備國際視野和本土文化的地方。


或許歐德禮和璇宮戲院的事跡已然作古,但他們為香港注入的文化素養,卻隱隱在這個城市繼續累積、成長。「尚未完場」的,未必是歐德禮和璇宮戲院,卻是他們所滋養的中西匯聚、兼容並蓄的香港文化面貌,也當然包括香港本身。


〈尚未完場〉散發着對歷史和建築的熱誠,否則導演二人不可能有如斯魄力,無所不用其極地追尋璇宮戲院和歐德禮家族的歷史。雖然這並非導演的初衷,但越是對歷史理解,的確能打破理所當然、不假思索的陳腔濫調。璇宮戲院的風光,就說明香港早在五十年代,與「文化沙漠」這個標籤離天萬丈;歐德禮不計成本,為香港注入文化藝術之舉,也說明香港在很久以前,就不是人人都當它是個暫時逗留的商城殖民地,而是有人認真地把它看成一個值得投放心機的家。


在這個「由治及興」的新香港,看見由古(歐德禮)到今(導演二人)都有人如此為香港付出,又看見香港曾經有個這遙遠但美好的一面,而且香港好像「尚未完場」,的確為喜愛香港的觀眾帶來好些慰藉。在沈醉於這種令人感動的氛圍過後,我警剔自己,切勿墜進「舊時香港係好啲」的自怨自艾,或是「以前香港點勁點叻」的自我麻醉兩個常在「集體回憶」、「文化保育」和運動後抑鬱中寄生,使人脫離現實的情緒。


如何面對香港文化歷史的輝煌舊事,又如何如實面對現時的香港,或許是現在從事本土文化歷史研究,以及創作或觀賞相關作品需要思索的事。


2023年6月13日星期二

幾個年頭的這一日

可惜最後人數不夠,沒有辦得成。下年繼續。
可惜不夠人報名,沒有辦得成。下年再接再厲。

今年,在這平凡不過的日子,這片空地的悼念燭光,驟然變成「家鄉」食物。漫不經心的食客,一臉滿足地說:「幾好呀,好多嘢返大陸先見到,而家喺度就有得食。」加上人山人海排隊搶食的畫面,一切都好很你好香港開心香港:有好嘢食,點會重唔開心?

定過神來細想,用家鄉市集去掩蓋過去卅年此時此地發生的事(市集的海報寫「63日-5日」,把中間的一日既正當又完美無瑕地略過了),其實並非那麼突兀。燭光晚會和家鄉市集,至少還有以下相通之處:


(一)人很多(雖然不太可能重覆);

(二)人都不計較人多,還有點喜歡人多;

(三)也能忍耐日曬雨淋,風吹雨打;

(四)同樣心繫中國;

(五)雖然心繫中國,最終與香港命運攸關。


而家鄉市集比燭光集會,更加值得香港警察去守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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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四年前好像是那麼久的事?


四年前,在這平凡不過的日子,我如常地當然是當年的「如常」到達維園。每年不是太熱就是太大雨,那一日的感覺竟然剛剛好,大概是不知還有無下次,所以格外忍耐。在反送中的陰霾下,這次集會有種同病相鄰的沈重。聽着年復一年的歌曲,還是會雙眼通紅,只是這次既是為1989年的北京,也是為2019年的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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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這篇文章時的四年前此時此刻,我還在和一百萬人在酷熱之下邊行去中環邊打鼓怎麼四年前好像是那麼久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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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在這平凡不過的日子,我用了不自由賦予的時間,做了很多不值得寫進日記的事。可是,正當我好好享受這平凡不過的星期日時,我猛然想起往年此時此刻我在做的事,慵懶的偽裝𣊬間崩解,變成空洞的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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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年前,我五歲,讀高班,這平凡不過的日子的慘劇發生時在做甚麼,想甚麼,沒有絲毫印象。再大幾年,我也只能依稀意識到,這是個和新年和中秋節等一樣,化成另一組背誦如流的數字、有特別習俗的大日子。


今年,與一個在香港長大的美國人,談起這個平凡不過的日子。三十四年前,她只有幾歲,但記得媽媽拿着報紙在哭,然後她和父母上街。好些日子,她不時發了同一個惡夢,夢裹坦克車被那個人擋住了,坦克車發了一炮,打中學校正中央的操場,穿了一個大洞;接着,她的牀下底多了副骸骨,骸骨沒有血,是和那大洞有關的。她在夢中沒有傷心,只有深深的無力感。這個惡夢說到最後,她的雙眼也紅了起來。


夢的記憶,比起新聞和史實更加精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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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湖南長沙看到一家餐廳酒吧,名為「六八酒肆」。它好像提醒我,縱然多麼罕見,在更高壓的地方,記憶還是好像野草一樣,在出奇不意的地方,以出奇不意的方式待着。內地尚且如此,香港更該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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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平凡不過的日子,自從變成被人極力記住(和抹去)的日子開始,就不是「鄰近地區」的事,而是實實在在的香港之事。香港人知道這平凡不過的日子有何意義。


在香港的記憶移除進入由治及興的新階段之際,本年今日,同樣屬於香港的記憶練習又悄然開始,一組一組難以忘記的數字靜侯,仿如咒語一樣喚起從未瘉合的傷痛。

 

(二零二三零六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