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將近十一點由僑城東開往羅湖的列車,只有零落的乘客,令車程顯得更漫長。為打發時間,我數數僑城東和羅湖中間有多少個站: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重有十個站呀。每次我都提自己,其實深圳是往日印象大得多的地方,可是每次我都要乘地鐵時才記得起。
小時候回鄉探親,必經深圳,必經羅湖,也必經比現在擠擁混亂又緩慢的過關通道,也必經那嗅得到臭味的羅湖河,手執一本土黃色的回鄉證。過關斬將後,眼前的羅湖也是土黃色的。地當然是土黃色,但大廈也是土黃色的,而人也是土黃色的衣着,土黃色的外貌,講着奇怪口音的廣東話。他們大多是司機,沒有計程車,只有包租車,都是講價的,有時是一百五十塊,有時是三百塊,令人不解 — 幸好爸爸懂。一出閘就被土黃色人包圍着嘰哩咕嚕的他,精挑細選的選上了一輛,有時是坐着很多陌生人的土黃色(其實是白色)的小型貨車,也有時是篤篤車。無論如何,一家四口兩大兩小連埋行李同埋一袋二袋唔要送畀鄉下嘅舊衫褲鞋襪,呢程車舒服極有限。司機坐前掛着很多色彩鮮艷奪目的男子頭像,有點像閃卡,人物卻都不認識。出現得最多的傢伙,是把頭髮梳成兩塊小山丘,嘴角有粒癦的。這到底是何方神聖?那是小時候深圳唯一的色彩。
剛剛在創意文化園區看了一場演唱會,而且是專程走去看的,共花了來回四個鐘的腳骨腰骨。散場後,在偌大夜靜的創意文化園區內走回地鐵站,黑暗區隔一家家酒吧餐廳,區隔每家餐廳酒廊歌手的寂寞獻唱,好一兩個歌手驟耳聽來很不錯。又有誰想到小時候那片土黃色,會變成現在這個高檔大型的文化藝術場所?到底,廿多年前,這裏是個甚麼地方?鄉村?田?池塘?山?我看着附近簇新摩登的住宅大廈,四處人工植樹,規劃工整,實在找不到一絲往日的痕跡 — 小時候土黃色的痕跡。還是,是我一廂情願,這地方 其 實 沒 有 「以前」?
我看着羅寶線沿線的一個個站:會展中心、購物公園、科學館,都是一個當代大城市該有的建設。其中,我看見老街,一個早已等同東門購物街和小肥羊的名字,一直只是順口地當作站名來叫,熟得沒想這個名字的由來:老街 — 是否這裏以前真是一條「老」街?站上一座座大型購物中心,一街各式潮店,加上一兩個明顯仿古的牌匾作裝飾,又可以「老」在何處?
上月有個來過幾次香港的德國朋友,說想看看中國大陸係乜樣,就與她一同過關,胡亂逛了一圈。她怕我悶,說要看些「大家都覺得有趣」的事。不怕,我說,因為我次次來深圳都目標明確,以前是搥骨食嘢,現在是買書睇騷,從來沒有好好探索這個地方,也真沒試過亂逛。過了關,她看見攘往熙來的羅湖,看見商業城和四周巨大的高樓,她很是高興,說以為會和香港有點不同,沒想到分別這麼大:那些龐大、毫無修飾的建築物,很有小時候東德的味道。我說,你眼前的東西,在我小時候的深圳都未曾出現。
看過最現代的深圳,就要去些我沒去過的地方。隨便在地鐵圖上指了個皇崗車站附近的地方 — 名都唔記得 — 下車就逛。一落車就知這是真真本地人的區域:疏落而大型的建築站在遠方,其他的都是數層高的樓房,排得整齊得有點像工廠,還有在地鐵站轉角的汽車站,停着來往廣東省各地的長途車,挨着懶懶閒的人。實不相瞞,第一下係諗,呢度有乜睇。外國朋友卻很興奮,早已將攝影裝備掛滿身。
我們無意地鑽進一個住宅小區,一條熱鬧的長街,逼滿張羅晚飯的家庭主婦和剛放學的學生,街邊傳來嗆鼻的湖南臭豆腐,各式鮮活家禽在籠內和籠外的人一起叫嚷,響安聲像走音喇叭的三輪車駛過,一街方言東南西北分不清也數不清,店前前後搖動的小型機動遊戲坐着個發出呀呀聲的小朋友,旁邊的媽媽看見我們拍她們,只是笑了一笑,繼續似哄非哄的摸着木無表情的孩兒,旁邊跑過一群想引我們注意的小學生,叫了一聲「外國人」,大笑後又走開了,隔一陣又乘了輛單車走回來,三個小男孩乖乖坐着當朋友的模特兒,眼前出現一座過百年但跡近荒廢的祠堂,內裏有幾個女人蹲着說體己話,旁邊走出個男人說這祠堂有一千年歷史。我沒看過這樣新奇而不知道自己新奇,而且相當和藹可親的深圳。朋友早已不受控制,每隔十步必留一影。
這是躺短促但滿足的旅程。原來,近一個月我已到過深圳三次。這座城市從來沒有想像中遙遠。它在我心目中慢慢膨脹,它的面目逐漸清晰。
然後,今早,新聞報導深圳塌泥,一下埋了三十多棟樓。看了災後照片,我還是想不到原先該是甚麼樣子。這是深圳令我懼怕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