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看到面書上一傳十,十傳百,馬不停蹄的物資呼籲,趕急地在士多執了三箱水,膠袋重得扯破了,紙箱也快撐不住。好不容易,我們終於進入地鐵車廂,將沉重又霉爛的膠袋和紙箱放下,全身發熱,雙手發軟。
我們站在車門旁,隔着玻璃,看着灰色外牆的油麻地站,隨着裝作平靜的列車加速,化為混濁的灰黑。我看着玻璃外冷清的月台,想不透到底是因為這是週日晚,第二日要上班,所以人流較少,還是大家有如靈敏的鳥獸,感受到暴風雨來臨,所以都躲到家裏?
列車進入隧道,玻璃外盡是看不見的漆黑,反映出我們又激動、又慌張,有些繃緊的面孔。玻璃的倒影,照出身後有些在百無聊賴地掃着智能電話,有些疲憊地閉目養神,有些眼神迷糊混濁的想着無人能知的事,也有人用或是遲疑,或是鼓勵的眼神直看着我們,猜得出我們要去那被政府封鎖,說是非法集會的異域。
車門的玻璃外變佐敦站的青綠、尖沙咀站的黃黑。每過一個站,更多人下車了,車廂越見平日夢寐以求的寧靜,這時候卻顯得肅殺,似是要一起潛進無盡的深窩之中。 我不太敢直視車廂,只能在站與站的漆黑之中,以玻璃的倒影中偷窺車廂的情境。慢慢地,我看見在車廂的四周,多了數個各自相識,但同樣拿着笨重的水和各式物資,臉容同樣憂心也畏懼,但似乎沒有退路的人。素未謀面的人在玻璃中對望,透出清澈明白的目光。自然而然,我們在車廂中集結,相視而笑,互相打探政府總部一帶的情況,多了一重安心,在車廂中構成一股堅實的力量。
終於,列車駛進通往香港島的隧道,車門玻璃外的黑色越發濃重,車中的氣壓變高。廣播的女聲如常溫婉,兩文三語說得動聽,這日隱晦地說「因為特別事故,列車將不停金鐘站。」這個平日最為繁忙的金鐘站。這個上面煙霧彌,人人拿着雨傘抵擋催淚彈的金鐘站。
隔着玻璃,眼前掠過的金鐘站,在香港三十年都未見過。那是一個了無一人的金鐘站,我卻從未看它看得如此清楚,黃色、粉藍色和深藍色的牆壁,優美的書法字寫着「金鐘」二字,兩個月台的距離相隔得比其他車站遠得多。玻璃外有如一個生人勿近的無人之境。看着玻璃外的光境,我不知道被囚禁的是金鐘站還是我們。上面正在努力為香港抗爭的人,和我們是這麼的近,又是這麼的遠。
我們看着玻璃外的金鐘站如斯境象,和萍水相逢的同伴互相對望,眼神間都是千言萬語,卻是一句話都講不出口。大概,我們都在想,如何能將手上沈重的小心意,轉到正在努力的人之手;我們也在想,如何在抵達中環站後,繞過重重防線,和正在努力的人一同作戰。
「中環,呢個係荃灣線嘅終點站。多謝乘搭港鐵。Central. This is the end of Tsuen Wan line. Thank you for travelling on the MTR。」溫柔的聲線吐出最後一句。車門和玻璃幕門徐徐打開。我們互相幫忙,合力將一袋袋水和物資擄到月台大堂,再到中環車站外,碰見更多志向一樣的人,在一輛車都沒有的馬路上或坐或走。一同坐過這班列車的同道中人分道揚鑣,連道別也免,為這不能忘懷的一晚展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