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26日星期三

抖動的左邊太陽穴



就這樣,一切回復原狀。

這張辦公椅椅背是個體貼的孤度,令脊椎安然地枕在上面,安然地一動不動。 有時候,我覺得我和這張椅子是一體的,我的脊椎沉重的向後壓,筋腱橫生至椅子中,椅子的人造纖維也融入我的體內。我們就這樣緊緊連結。要是我暫時離開,椅子的布會黏着我的身體,扯也扯不斷。

空氣連續幾日都欠佳,肉眼看不見的小小塵埃,一粒粒的聚集起來,變成看得見的倒胃灰黃。這是一隻看着令人呼吸困難的顏色,令人為意自己只是由一個個器官組成的構造,感到自己只是由鮮嫩血紅的數塊肉組成。高溫令灰塵火燙。該下的雨遲遲未到,有如該要擠出來的蛋黃醬卡在中間。

九龍站附近的高鐵工程繼續進行,一大片已然忘記往日何模樣的土地,變成起重機和吊擘的樂園。要是工程有日突然剎停,整個地盤停留在此時此刻,該會是個比迪士尼和海洋公園都好玩的天堂。

眺望遠處奧運站附近的一枝枝高樓,想今日它們是地產侵蝕香港風情的代表,有朝一日又會否成為我們的歷史建築?它們會有一日倒下嗎?

三個籌備多時的計劃在三個月一下子完結了,有如放了三響煙炮,剩下了一團混濁嗆鼻的灰煙。能令計劃成真,怎樣看也是件大喜事。我為意他們的瑕疵,為此,其他人的種種讚美、加許,我都覺得有欠真實。這種不真實,也反映在他人的描述當中。描述當中的我,跟潺弱的我割裂,刺眼得令人不敢直望。也有時,這種懷疑只是「這能叫做好嗎?」這種毫無立論的幼稚想法。不過,它們都有本事不時出現,敲鑿腦袋,刻劃明顯的頭筋,撕扯背部的筋腱。 近日沒有甚麼事情值得高興。飲酒不能、玩樂不能、瑜伽不能,購物不能,但我還是繼續做着他們,想像他們曾經給我的快樂。

去了盂蘭勝會看潮劇,知道包大人的潮語是「爆 袋 冷」。

處暑還是這麼鬱悶。

雨終於下來了。

2015年8月21日星期五

楊聖




楊聖花過心思配襯的裝束,不該像在深水埗西九龍走廊下的露宿者社區出現:頭頂疏癃通爽草帽配多瑙河鴨毛,身穿的確涼虎紋襯衫,左腰夾虎尾一條,下穿黑色短褲,腳踏清爽皮鞋,放在楊聖身上,有型有格。他就坐在街市間的石壆上,悠閒地吃着牛油果。這身打扮和作派,也難怪來派食物飲品的善心男女,見到他也不預他份。「覺得我唔係本地人(住在露宿者村的人)」,「可能係我樣衰」,他說。

 他對我們這兩個陌生人的反應,近乎是預備被搭訕似的,天南地北地東拉西扯說過不停,一口氣說了兩個小時。他說他痢頭損了,也說自己口齒不清,我們卻覺他條理分明,故事引人入勝。 楊聖說他家住天后的「有錢人區」,卻是當中「最窮嗰位」。佔中之後,他就暫居此處。問他所在,他卻說他的家在港島,要搭「佢嘅私家車」914返去。所以,到底他是否叫做住在這裏,仍然是個謎。 

他說,他在等一個女人,「唔嫌棄佢咁樣,又老,對佢有興趣」,「個樣唔錯」,但是「成日遲到,兩三個鐘好閒」,又「同鄭經漢一樣,有佢講冇人講」,行路又「左穿右插,步伐唔一致」。由我們遇見他到離開,已是兩個半小時,芳人蹤影猶未見。 

他現在沒有收入,也沒工作,卻要打發時間,所以坐這裏。他也不打算「走世俗人路線」,又「不重名利」,不恥「食碗面,反碗底」,所以淪落之此。 

楊聖往日的生活,是那麼的紫醉金迷。他說,他在二次大戰前到鹿特丹學習貨櫃商運作,到德國黑森林看未出廠的噴射機,「若果德國整得切,二次大戰歷史可能會改寫」。他以前擁有私人機構,是個「創作佬」,為無線一九六四年開台做宣傳,和貿易發展局頗有關係。他和「黃老霑」(黃霑)和林燕妮為好友,想合作籌組廣告公司,「連名都諗好 — 楊具長(取其姓)」,但最終因意見不合,及後自組公司,卻也明白廣告只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也勸過霑叔「等華娃生埋先同佢離婚」,卻不果。老霑過身,他自然毋須排隊悼念,與八兩金、陶傑和蔡瀾等名人一同送別好友。 

往日風光的日子,「着三件頭、Florsheim鞋唔係唔得」,只係「唔舒服」。 

二十年前,他玩錶、玩筆、玩相機,「全世界嘅靚嘢都喺我度」。但他最喜歡的,看來是手錶。甫傾談,他便展示其親自手繪的手錶,錶面為七彩北極光,綴以漫天星空:「呢個北極光係用DKNY嘅指甲油畫嘅,用咗好多隻色;星星係用眼影閃粉整,因為有靜電,所以唔會跌。呢個立體感,係印唔到。」錶面亦有其精妙之處:六時正上有一點紅日,是謂「日出日落都喺嗰陣」;十二時正上有一點白,是謂「如日方中」。他說,要是有(錢)人願意幾十萬畀佢畫,他也可以為其繪製一隻獨一無二的錶。
 

這也不是楊聖唯一的創作,「做過幾個錶面,有自己個名喺上面」。他也做過金錶,字體自行設計,「靚到繞梁三日」,加上 磁面、魚尾針,十分罕貴。有次,他坐船回九龍,有人直盯着他,又跟着他上巴士,跟着他落巴士,直跟着,嚇怕他,原來那人只為一睹此奇錶之絕,「冇見過咁特別嘅錶」。 

愛錶人也跟勞力士有接觸。他說,原本勞力士十大名錶不入,只用銀面作錶面,他卻看其出品「由任何角度睇,都咁流線」,所以介紹其珠寶買賣的朋友,為勞力士作寶石面。勞力士言聽計從,寶石面錶大受歡迎,成就今日名牌。 

楊聖涉獵甚廣,又談及舊日的連卡佛標誌設計,可口可樂的譯名,國泰、先施的廣告意念,中西藝術的比較,大衛像的完美無暇,貝律銘設計的羅浮宮金字塔平平,巴黎鐵塔亦不美,汽車的霸主是美國,美國「遠來近悅」,中國人「從來都想稱霸」,紀文鳳如何用一句標語維他奶起死回生,好友李樂詩和其夫的愛情史,都是如夢如幻的前塵往事。 

在對話中,他不時抱歉,說我們要「聽佢講廢話」,「講極都唔完」。可是,他也說 「若果我老咗、死咗,呢啲嘢就冇人知,要喺未死之前語畀人知,不過都唔知可以同邊個講」。死在他的說話中常出現:「若果我未死的話 . . . . . .」,「喺死之前 . . . . . . 」,都是笑着說,輕鬆地說。 

說起家人,他說得唏噓。他的妻子出身書香世代,樣貌端正,又獲他指點衣着打扮,訓練她所有技能如駕駛、烹飪等,連許晉亨都追求過她。可是,他說「『十清一濁』係致命傷」,他的妻子得了末期癌症。他的長女「大鬼頭」,靚女,全香港時裝設計冠軍中的總冠軍,現職政府;二女小時讀聖保羅,極頑劣,和新馬仔之女親近,常偷竊,所以打其臀,卻無悔改,故送其入聖雅各褔群會,及後脫胎換骨,先獲全港設計獎,再入讀港大,一等榮譽畢業,卻因楊聖小時候對其體罰,一直懷恨在心,不認其父,是為一憾。 

和我們說得多心底(廢)話,他說「其實唔應該講咁多嘢畀你哋聽」,但這是「緣份」。我們掏出一包檸檸茶,他收下,卻直言自己較喜歡維他奶。我們又買了一排維他奶和一個麵包相贈,以謝他道出精彩故事。他很是高興,同時避開其他以為有嘢派來搶的阿婆。他說,他下週日也會在這裏,平日則未必出現。有緣自能相會。 

最後,楊聖贈我等一言,着我必須記下:「不以言廢人,不以人廢言。」

2015年8月9日星期日

看着妳這分鐘


早晨,在常光顧的涼茶店外站着喝廿四味。毫無瞧點的視線,一下聚瞧至眼前的阿姨身上。

她如常的穿着青色加彩條無袖上衣,七分長啡色鬆身褲。苛刻地節儉,又曾為車衣工廠女工她,衣服應該都是自行縫制的。她有雙深邃清澈的眼睛,鼻樑高,準頭圓,牙齒潔白,笑容是標準的可親,下巴恰到好處的圓凸。雖然年過五十,但她皮膚白哲,身型纖瘦,驟眼看像年輕十年。我一直覺得她是個氣質雅清的美人胚子。只要她稍作打扮,必定艷壓群芳。平日她看見我時,總是眉開眼笑,但見她獨自走在街上,面色有點蒼白,眼睛只顧看着前路,步伐像在趕事,我猶疑了一下,還是不叫她的好,大家早上獨處的時間不被打擾。

阿姨就這麼在我眼前掠過,繼續走她要走的路。她拿着架車仔和紙皮,不知是否要拿紙皮變賣?自從媽媽和婆婆過身後,我跟母親家那邊的接觸,就是清明一祭;阿姨倒是一週來一次。她會拿着一架車仔,將我家儲起的舊報紙拿去賣掉。她也不願談些閒話,拿完廢紙就走。每次走時,她都說「多謝你,多謝你」,和母親的異常生外同出一轍。另一樣同出一轍的是,她沒有娛樂 — 娛樂是要花錢的。以前聽媽媽說,阿姨還有集郵這個興趣。不知她可有繼續?自從婆婆過身後,她就獨居在早已購入的公屋單位。在婆婆在老人院捱過的最後數年,阿姨在茶餐廳返六日工,卻還是一有空就在婆婆牀邊照料。阿姨莫名的客氣和表面的笑容,吐出一個永不脫落的繭,外間無從探知內裏的冷暖。一句無關痛癢的問候,也好像是滋擾。這種刻板無趣的生活,卻可能是她執意要過餘生的方法。

涼茶舖的收音機響起一首六七十年代的歌,我看着阿姨越來越小的背景,腦內竟然閃出「曾經倉海難為水」。下次去旅行時,要寄一張明信片給阿姨,燃起她集郵的熱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