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說,每讀這本書,淚水就不由自主的落下。我想,這本書大概很感人。
「感人」和很多可貴漂亮的東西一樣,庸品氾濫,真假難辨,所以慘情地貶值。面書上隨便一翻,多少「讓我哭崩了」、「感動流涕」、「Most touching ever」的文章照片影片;又有多少電影書籍,都掛着感人催淚的旗幟招徠。「感人」是看到別人悽慘苦楚,「感人」也是悽慘苦楚中仍然見到人間有情有愛。若是電影,背景音樂每一粒音都要像飲泣,為愁苦錦上添花。觀眾讀者受努力打造的苦情打動,鼻頭一酸,又或已然兩行淚,然後懷着人間有情有愛的勵志情感離開 — 這是「感人」。
也不是沒有被這種「感人」感動到的時候。說來慚愧,有時也會刻意追求被感動的感覺。有點像身體檢查,定期做一做,確認自己是個有血有肉有情感的正常人。
但《我們仨》沒有令我流下一滴淚。
年近百歲的女子,寫下和已過身的丈夫和女兒,一家三口的點滴。平日裏,她是受敬仰的學者、作家、繙譯家楊絳,也是中外知名的錢鍾書之妻;在《我們仨》中,她是一個思念至親的妻子、母親。
書內盡是楊絳對兩位至親的深愛,一家親密相處的細膩和小情趣,以及曾經和兩位至親相守相助的感恩。她的描述中,只有丈夫和女兒的好,連缺點也是可愛:丈夫有時笨手笨腳,但博學多才;女兒聰明靈敏,努力不懈。她幾次提到父女二人最「哥們」,自己是三人中「最笨」,也是盡是見到丈夫和女兒的好。
她們仨經歷過二戰、文革等動盪的日子,記掛的除了是三人能否在一起,就是有否書可讀,可否繼續文學工作;住得吃得好不好,似乎都不太重要。雖說楊絳說她們夫妻總是不太合羣,看似孤傲,但這樣過生活自有種謙卑、單純。幸而,三人的願望也總算達到。字裏行間,洋溢楊絳對此的感恩。
《我們仨》 是純粹真摯的懷念。懷念可以煽情,但此書文筆簡樸、清雅,可說沒有「感人」的修飾。
她們仨的谷底 — 也是一去不復反的谷底 — 該是三人陰陽相隔前的一段日子。九十年代,父女二人相繼病倒,並於兩年內一一逝世。當時年近九十的楊絳獨力兩頭奔走,心力之交瘁可想而知。大可成為「感人」材料的一段時光,楊絳沒有直接寫出來,而用夢境將當中感受道出。離愁的痛苦提淨,變得如此精緻、淡然,卻也是如此悲慟。
「我清醒地看到以前當作『我們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棧而已。家在哪裏,我不知道。我還在尋覓歸途。」這是書的最後一句。一百歲的老人在「尋覓歸途」,讀着悲涼。
讀完整書後,一直在想楊絳先生現在不知如何。上網翻查,在最便捷的維基百科上找到兩段楊絳在父女二人逝世後的近況:
2010年春 . . . . . . 翻譯英國詩人蘭德的詩歌《生與死》表明心志:「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
2011年,百歲老人楊絳查出患有心衰,但她依舊樂觀豁達,每天讀書寫作從不間斷,晚上一點半睡覺,早上六點半起床,中午休息兩小時。吃得很清淡。健身運動就是室內轉圈走動7000步。
把已逝的美好保存,把往日的哀思沉澱,為上歸途準備。這的確是「樂觀豁達」,但似乎比樂觀豁達更超脫。《我們仨》也是一樣,平實淡然,已然超過平日的煽情催淚的「感人」。
還是一件逸事:
2013年7月17日,北京清華大學校長陳吉寧說:「今天,剛好也是清華老學長楊絳先生102歲生日 . . . . . . 前幾天我去看她,先生特意叮囑說,學校很忙,生日時就不要來了,替她吃一碗長壽麵就行。」
七月十七日快到了,去吃碗長壽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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