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5日星期日

深水埗風情畫




天文台說的晴天,很多時就是這種慘白刺眼的天色。小時候的晴天,並非如此。這肅穆的白,像有個街市膠袋套着,準備遭師奶屠宰蒸煮。有時這白像稠了奶,濃得令人透不過氣;有時只像個透明膠袋,只要頭抬得夠高,望得夠仔細,還是看到膠袋外的蔚藍,和日出日落的純黃烈紅。主角卻永遠是那白。那白色帶點藍,帶點紅,帶點橙,似是滲了毒的奶,教人再渴都喝不得。而膠袋終歸是膠袋,裏面的東西可別想逃。

要在膠袋中看得清,就靠明亮的燈光。要是中環尖沙咀的燈是滿身名牌,不求風格的招搖,那深水埗的燈光就是穿紅戴綠,只知要搶眼的雜亂無章,反為更惹人討厭。兩者的相同之處,是過分。近年,在鴨寮街的兩旁,多了攤檔賣五顏六色的燈;這些燈光得常人無法直視,日光日白下也不輸太陽,真有要和大自然一拼高下的姿態。一排的放在一起,竟有點像店舖着了火。可是,商舖又偏愛用這種不能直視的光,砌要惹人注目的招牌,令人只記得光度而忘了名字。一行行耀目的字,寫着「按摩」、「餃子」或其他平價貨,還是像着火,而且一定是引火自焚。這種過態,在深水埗是時髦,更有變為常態之勢。

被奶白罩着的,當然包括來深水埗的車。就如慘白矇了車的眼睛,他們似乎失了章法,失了分寸,也失了耐性。他們看似井然有序,但又都暴躁,稍為有其他車或人或事阻礙他們到目的地,他們毫不猶疑的響安,像得不到玩具的小孩發脾氣咆吼一樣滋擾。 一個叫起來,其他也趁熱鬧的叫 — 果真是小孩子 — 加起來的滋擾,也就是非一般的使人跟他們一起崩潰暴躁了。深水埗大概沒想過自己會這般受歡迎,把街道建得窄;現在車都往裏擠,就像吃得太多的腸,被還未嚼爛的大魚大肉塞住,不上不下。因為不上不下是常態,響安也就是常態。整個深水埗的響安聲,就如肩背痛,一時這裏劇痛一下,一時那處刺痛一下,或遠或近,時左時右。深水埗是躁動的。

深水埗沒想過自己會長大,也欠了校褸做大啲,等第日都啱着的智慧。地鐵站對現在的深水埗來說,太小。從這個地鐵站的大小,可以推敲深水埗往日,只是個不痛不癢的平民之地。不能容納太多人的大堂,以四條長窄的通道連至地面。現在,不論出入地鐵站,因為人實在太多,行人都得慢慢的塞自己進樓梯。遠看起來,這出出入入,有點像吃得太多,痾極未完的黑色大便。行人在樓梯是大便,在地鐵大堂就像膽內的毒素,終得要以不同方式排走,所以還是躁動。深水埗站的墨綠色再沉穩,也無補於事。

大概是人覺得車在日間太囂張跋扈(在夜間也只是稍為收斂),好些人晚上在街上走動,總以為深水埗終於屬於自己,有如一個私密的小洞,可以放聲的呼喊出自己的鬱結,放開自己的懷抱。可惜,夜晚的深水埗還是日間的深水埗,人一樣的多,住得一樣的密;晚上看不見人,只因他們都在睡覺休息,為另一個擠擁的早晨作準備。和情人吵架,歡樂的發酒瘋,對社會的不滿,以及單純的「𨳒你老母」,在大廈組成的回音牆之間,準繩的傳至深水埗每一個角落。都喚醒這班正在從擠擁的一日回復體能的人。有時睡得不好醒來,才發現任何時候的深水埗,都有這些需要別人聆聽的人,將深水埗成為他們的舞臺,直至遭勸戒為止。

要是你捕捉到那千載難逢的一瞬,既沒有車來咆吼,又沒人來叫囂,你很是幸運。可是,深水埗的繁盛,從不讓人空閒,定當好好招呼。大街間中就會修一次路,地下還未感受到震盪,耳朵卻感受得一清二楚。深水埗的居民習慣繁華,受得住這一點聲音。但晚上十一點過後的鑽地,確實令人不解。耳朵固然感受得一清二楚,腦袋也不清閒:有甚麼事非得在深夜做呢?是真的這麼趕,還是真的這麼不見得光?無論如何想,深夜修路仍然繼續。修路並不寂寞;很多為此失眠的居民相伴,度過漫漫長夜。也有時,這修路的聲音,會被不知何處鑽出來的警號蓋過。它不斷的響着,像是在宣示沒人敢碰它。也怪不得它明目張膽的挑釁,確實沒人打算關頂它。深水埗的人,沒有一點吵是睡不到覺的。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