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30日星期一

走廊下的人




雖則常說深水埗是個貧窮區,土生土長的我一直不以為然,甚至不覺得深水埗特別窮 — 直到我親身走到通州街天橋下的露宿者家。

延綿的西九龍走廊下,躲着空空如也的通州街臨時街市。要如陳婉嫻提議成真,活用天橋下的空間,以今日香港「窮人恩物」的標準,這街市外的骯髒空地,倒真可以塞個千人進駐成村吧。站在欽州街望向大角咀方向,一個個簡陋的單位整齊排列,可真算是井然有序。每個單位都就地取材,以不同的循環再用物料建成。最完整的一間,總算四面圍木板,還有道可以上鎖的門,是個名正言順的室。可是,大部分單位,都只是以衣櫃、木門等傢俱當牆,在上面拉條繩,掛塊薄布當門,也算是個家了。街市的鐵絲網是衣架,矮柱是茶几,天橋下的花槽可以是雜物房,也當是個花園。可惜,只要再走近多一步,就會嗅到這些單位各有不同的異味。

我慢慢走過一個個單位。這是黃昏時分,是時候煲飯了。我不小心窺探到其中一家的女子在布後探頭,趕快迴避她的眼神。只是,看來是南亞裔人士的她比我更惶恐,如受驚的動物般急速地躲起來。有的人以面盤盛了水,在盤內洗菜,旁邊的煮食爐已然就緒。好些人就只是半攤在椅子或爛梳化上,也不知是在睡午覺,還是他們本來如此。

我方才走過欽州街西行人天橋上,連「東張西望」都要來探險一番的「民宿」。天橋的一半被一個個僭建的單位佔據,建造得比通州街的更完善,所有單位都有門有牆,也看不到裏面,所以也不知道裏面有沒有人。我還在讚嘆那用不同木材搭建的牆壁很是漂亮,猛是拍照,走到通州街天橋這列露宿者之村卻是愕着了,不想再拍。我不想自己將露宿者變成獵奇的對象。




我忽然想起在四十幾度的新德里時,看到在公路中央、火車軌旁邊都有露宿者住着,小孩都裸身奔走,檢起垃圾就看看吃不吃得,見着遊客都本能地行乞。下一刻,我走進殖民地色彩濃厚的餐廳,向一口流利英語的印度侍應點餐,喝着價錢高昂的餐湯。我當時為意這對比,一面麻木的心問這是個甚麼國家,一面冷漠地當這個差距是「資訊」記下,以便向親友匯報。還有第三面是,我品嚐此湯,覺得倒是好喝。

香港貧富懸殊冠絕亞州,早已在照片、數據、圖表中不斷呈現,卻總是個「資訊」,令人聯想不到貧困的真正面貌。我看到這條露宿者村,終於把「資訊」和眼前的窮困串連。這是香港,貧富懸殊的香港,比之新德里有過之而無不及的香港。

悽身於天橋底下的人,不知有何感受?他們有更好的選擇嗎?做甚麼可以幫到他們?




剛剛從黃金附近的住處,一路走至通州街處,越遠深水埗站越是靜,雖不至於荒涼,卻也真是冷清。沿路走着,似乎多了不少地產舖。我瞄了一下價錢,不足二百尺的唐樓單位,原來已是索價五千以上了。而且,不少單位已經被「已租出」幾隻大字封着,有點唔買走寶的況味。這些「窮人恩物」,通州街露宿者村的人,可有幻想過進住?這幾百呎,是香港人幾生幾代的夢。




阿爸女友剛得香港身份證,可以和阿爸朝夕相對了。可是,家裏沒地方給她睡,她一直寄居鄉俚家中。阿爸跟我說,他和女友去看三千蚊的單位,說「唔住得人,話就話套房,但一入去就要坐牀,重要有陣嗅味,一火燭一定瓜。」所以,最後的方案,是在廳中多間一間小房,等阿爸女友入住。勉強算是雙宿雙悽,卻是瞓也不能一齊瞓。這對處於熱戀期的他們來說,似乎有點殘忍。我又想,這樣的一間板間房,和那三千蚊的牀位有何分別。她在稔山的屋,可是兩層樓的千尺大屋耶。到底擠逼至近乎不人道的香港,之於她有何魅力?我只能推想,她真的十分喜歡我家老頭子。

今日同檯吃飯,和阿爸和他女友傾這間屋該如何擠出她的容身之所。我們像在玩俄羅斯方塊,攪盡腦汁將所有東西完美無缺的塞在有限的空間,竟也真想到些不錯的點子。沒想到阿爸女朋友不斷說在廳再間房不好看,還不如買張梳化牀,睡時掛塊布,日間摺起來就好,遭阿爸和我立即駁回。現在想,要真是這樣安排,那阿爸女朋友和通州街的露宿者遭遇可有不同。

雖則口上沒說,心裏其實慚愧。人說三十而立,我則仍然黏着家。初來報到的外地人得知後,總是詫異廿多歲人還是和家人住這個香港常態。至於報紙電視雜誌親朋戚友日講夜講的買樓,我可是連想都不敢想,是一個遙遠至極的奢望。當然,我十分清楚自己不願當樓奴之志,遠比這個奢望來得大。聽着為買樓倦倦不休的中學同學,如數家珍的羅列各區樓盤和價位,視至為一生最大事,再次肯定大家越走越遠。只是,搬出去自立這講了多年的大事,似乎真該要發生了。




近日,我腦內常在想着一個故事:一羣沒有衣服的人,在奮力爭售價高昂的衣服,也不求保暖,但求蔽體。大家爭來爭去,價錢越來越高。慢慢地,赤身露體已不再稀奇,大家倒是大方地裸露了,以往羞於人前的大小二便,自瀆做愛都光明正大。




露宿者其實都光明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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