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11日星期三

血紅一點




負責替病人分流的姑娘問,你係咩事呀。明明多番提醒自己語調要如常,但到要說出口時,本能地猶疑了一下,連自己也分不清是真尷尬還是覺得應該表現尷尬:性器官生咗粒瘡。姑娘雖然戴了口罩,也保持了專業醫護人員的處變不驚,但還是露了一絲愕然。 

要是「性器官」聽來還不夠隱敝的話,此瘡藏於包皮內,平日無事不能見。 

龜頭下較幼的部分是陰莖(為何不叫龜頸?),被包皮好好裹着,像一件和暖的毛衣,沒事時套着禦寒,就是不冷也覺得安全。要是真的太熱,脫下倒也便捷。身體上最像穿衣服的部位,該就是這塊閒來黑黑皺皺的東西。現在,衣服裏卻藏了粒通紅的瘡,到發現時中心已然爆開,四周是不尋常的硬,有點像紅莓丹麥酥,又有點像一雙微張的性感紅唇。初時見它不痛不癢,還覺得新奇,又搓又按。後來,它變成個火山口,洗澡反開包皮時,流出時白時黃時紅的癑,禍及下腹一帶奄奄痛。而且,和初時想的慢慢自癒相反,癑瘡似有擴大之勢。上網查過,說癑瘡可大可小,引起併發症。為保子孫(?),只好冒着尷尬看醫生。 

總是想一切尷尬的奇難雜症,都該送到一個望而生畏的部門,名堂直接而神秘「泌尿科」這個名字是夠直接,但卻令所有病痛平常。泌尿科內坐着的醫生護士,也和平日的醫生護士一樣。 

可能已是在泌尿科,這次我對醫生說「下面生了粒瘡」,少了和詢問處姑娘對話時的尷尬。可是,醫生的口罩還是洩漏了愕然,但又很快被專業震住。他平淡的語氣隱隱透了點猜疑:你近排有冇出去玩?我爽快的「冇」頗為爽朗,自己聽來竟然覺得像是斷然不認罪的謊言。

我躺在病牀上,主動地脫下褲子,反出包皮內的瘡。醫生緩緩地帶上手套,那肉色令人想起艾慕杜華<我的華麗皮囊>內的醫生。痛唔痛,醫生問。小小,我答。醫生似乎十分仔細,不停按壓,卻使我感到像是懲罰的痛楚。 

我坐回椅子上,看着醫生的背影徐徐脫下手套,擠出潔手液,認真地搓手,有如一個聖潔的儀式,無言批判世間是何等污穢。整間房只有水喉的沙沙聲,護士站在一旁,和我看着醫生洗手的背影。我從未覺得診症室如此像個舞台。

醫生也緩緩地坐回椅子上。護士毫無預兆的走了出去。先前覺得醫生有一點猜疑,原來不是自己多心。他又問,你 真 係 冇出玩?我這次的「冇」依舊爽快,卻少了爽朗,多了一分嚴肅,好讓醫生相信我。醫生也沒再追問,只說咁可能係細菌感染,但 若 果 有出去玩嘅話,就要去驗吓有冇性病。給他這樣一說,我竟然心虛,想自己也是否該去驗一驗。護士在這時回來 — 她是故意走開的嗎? 

我的袋內放着一本《哀悼乳房》,是西西寫患上乳癌的一篇篇散文。讀到對乳房這麼詳細的形容,由她無故長出一個腫瘤,到驟然移平消失,總是感到不安和焦慮。這種感覺,和小學時看健教科教育電視,看到男女性器官紅紅的橫切面一樣。這種想把整個人縮至一團的不安和焦慮,在課堂中做大概會被人捉去看心理醫生了。像看恐怖片一樣,我把視線移開。以為人大了,這種對性器官的不安會消失,但《哀悼乳房》的文字一樣給我這樣的焦慮。 

在包皮內的這粒瘡慢慢縮小變軟,變回黑黑皺皺的包皮。這粒瘡是我和《哀悼乳房》聯繫的血紅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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