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讀《活着》,好幾次快要在車上流淚,然後忍着,以嗤鼻的方式釋放。《活着》還是催淚的。好幾本令我流過淚的書,總覺得作者似乎清楚知道故事感人,也着力加強感人的氣氛。畢竟故事感人,要流的淚流了,卻也夾雜中計之感。《活着》的淚流着沒有令我覺得被算計,因為主角福貴並非想其他人為他落淚,因為余華似乎並不關心這件事。他的自序寫道:「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尋找的是真理,一種排斥道德判斷的真理。」我想這就是分別所在。
據作者所說,「生活是一個人對自己經歷的感受」,而身為旁觀者判斷起來,可以覺得那是「幸存」,所以讀者如我,會憐憫福貴和書中樸實善良的人。其實,福貴並非特別頑強,但身邊的生命都太脆弱,說走就走;千災百難過後,他卻還是活着,還要樂滋滋地說自己的身世,真真有如他村村民所說,是個「老不死」。在動盪的日子,溫厚的人情比平日更珍貴 — 不離不棄的妻子,忠心耿耿的僕人,孝順勤奮的女兒 . . . . . . 除了故事起初的福貴和龍二,書中幾乎所有角色都是善良的。所以,他們淒慘的遭遇才更令人傷心。
(二)
每次讀到以新中國為背景的故事和歷史,都覺得難以置信。五十年前的中國,實在太荒誕,太駭人,也太悲涼。所有事情都突如奇來,龐大得難以理解,小人物都無所適從,只能逆来順受。
上年做有關父親和客家話的作品,才套了爸爸說小時候在老家東莞的事,恍如另一個世界。他說,小時候沒有電,沒有電視機,每村得一部公家收音機;爺爺原來幫過國民黨,所以被批鬥,爸爸說到此處似有難言之忍,不欲多談;偷渡原來毋須準備,帶包餅即日起行,又會畀獵人捉,但獵人知道同係客家人時,又會倒返轉頭指點迷津。於我而言,這些都是難以置信的,而爸爸說的時候,還是掛着一貫(我覺得是)傻呼呼的表情,令我想起《活着》中笑呵呵的福貴 — 當然,爸爸要比福貴幸福多了。
阿爸女友「阿姨」也說過不少舊時的苦日子。阿姨現在被爸爸暱稱「肥婆」,是個下巴多重又兜兜的豐潤婦人。她說,小時候乜都冇得食,要摘啲而家冇人會食嘅野菜,熬一大煲稀湯就是一餐。爸爸也想插上一嘴說苦日子,被阿姨即直駁回:你嗰陣已經落咗香港!接着,她笑說,而今要食返夠本,中意食咩就食,中意買咩就買。
對我這個幸福下一代而言,阿姨煮食的份量,是近乎揮霍的,毫無節制的消(浪)費,和現世的環保背道而馳。在明在暗的說過多次,阿姨有次不好意思地答:改唔到!故態依舊。這種看起來無關痛癢的事,竟然使我好幾次暴躁起來,心生了好些嫌隙。用死鬼阿媽的話,就係「教牛都教聽啦!」但是,只要想起她說舊時冇得食的故事,我就曉得我唔怪得佢咁多。
(三)
阿姨的女兒在老家稔山擺酒,和爸爸上去飲喜酒。阿姨穿戴明顯比平日華貴,頸上掛着一條金鍊,黑色的外套下是她最愛的桃紅色上衣,心口掛着大大個紅色襟章,上面「主人家」三隻字像是自豪的呼喊。阿姨見到我們,開心地笑了笑,之後見到其他姊妹,又滿面笑容的過去打招呼。她在場內穿插,熟練的用客家話、廣東話、福佬話招呼各地而來的賓客,從容指揮場內運作,拿着一袋二袋鮮雞送予好友。阿姨的確是個能幹的人。
在開席前,阿姨可人的女兒講話,多謝媽媽含莘如苦的照顧,沒有她就沒有今日,就哭了起來。其實,我不知道阿姨原先的老公在哪,但似乎都靠她一人湊大三兄妹。我想起有次到街市找阿姨,她坐在矮櫈上勤力搣菜,回頭見到我時笑咪咪的樣子,覺得她實在辛勞。當時,我想看看平時總是笑着的阿姨會有何反應,但沒敢回頭偷看。
我們獲安排坐在「香港檯」,除了爸爸和我,都是阿姨的姊妹,很是熱絡。坐得最近的是個七十多歲,精神奕奕的婆婆。和她閒扯了幾句後,她話峰一轉,說:「人呀,有咩緊要得過健健康康,開開心心。你睇吓我,七十幾歲人,有咩苦未捱過,隻手又咁樣(展示只有四隻短小腫脹手指的手),咪一樣養到啲仔女大晒,而今都健健康康。最緊要你阿爸開心,過去啲嘢就唔好諗咁多,諗多冇益,要諗將來。你阿爸遇到香姨(阿姨)都係緣份,對佢哋好,對你都好㗎,操少份心。你睇吓香姨,樣樣嘢都兼顧得好好,對朋友又好,做嘢又叻,煮嘢又好食,教到啲仔女個個都咁乖,又結晒婚。香姨同你做到仔乸,都係緣份嚟㗎!唔好諗咁多以前嘅嘢喇!」
面對初次見面的長輩突如其來說些語重深長的話,只能連連點頭,答上一句「我冇諗以前」— 至少並非這位婆婆說的「諗」。此時,阿姨輪到過來我們這檯打招呼,姊妹們說笑道喜飲返杯,席間有人說,阿香仔女結晒婚,安樂晒啦!香姨拍了我一下,說,重有兩隻馬騮!
(四)
「. . . . . . 在旁人眼中福貴的一生是最苦熬的一生;可是,對於福貴自己,我相信他更多地感到了幸福。於是那些意大利中學生的祖先,偉大的賀拉斯警告我:「人的幸福要等到最後,在他生前和葬禮前,無人有權說他幸福。」 余華在自序中寫道。
好好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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