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上的Egusi湯是其中一位伊博朋友煮的,左下的Semo是我自己用他們的麵粉弄的,有點太多水。
對於「旅行」和「食物」為創作主題的抗拒,當然並非討厭兩者本身,而是它們太容易被享受、確幸和炫耀慾沾染。
若然「旅行」是到一個家以外的地方,感受不同的人事物,那這次在香港發生的藝術計劃,也可以算是「旅行」。橫台山的名字我有聽過,但不清楚它的位置,更全然不知在那個鄉村地區,藏着一整個非洲大陸,甚至有「元朗小非洲」之稱。去一個所知無幾的非洲大陸,還不算是旅行?
何況,就算不是真的去了非洲,由坪洲的家去橫台山也真是一敞遠行:先坐船到中環,再坐巴士到大欖隧道或地鐵到錦上路,然後再坐巴士到橫台山,加起來是兩個多小時單程。沿途的風景也由中環的商業高樓和海濱,在西區走廊看見新舊樓交替和僅餘的工業物流,最後變成被幾座大山包圍的平房和廢車場。由海到山,由高低起伏到平坦,由玻璃到鐵 — 我喜歡這個轉變。
餐廳與協會
我們初到「小非洲」拜訪非洲人協會,身為總幹事的香港人要帶我們到「非洲餐廳」吃東西,再去協會看看。
正為去連openrice找不到的餐廳而暗暗興奮之際,我們來到兩個兩層貨櫃中間、驟眼看不會想到可以打開的鐵板。鐵板後面是廢車場,而餐廳就在兩個貨櫃之內,一邊是廚房一邊是餐廳。黑人在開了冷氣還是熱的貨櫃用餐,在身後有幾層廢車疊起的戶外喝酒,所有枱櫈裝飾似乎都是拾回來的。
在餐廳用餐後再去的協會,會址是一幅空地,門口長期被兩輛車阻擋,入口是鐵絲網的缺口,要沿用車軚製的梯級走進去,空地只有貨櫃、車呔、爛了的帳蓬(總幹事說「很尷尬」)和其他雜物,也當然長了野草。
正面的說法,是這打破了我對「餐廳」和「協會」的既定印象。與其說到「小非洲」是認識另一個文化,我更覺得那是認識在同一個香港之下的另一種生存方式。去過非洲的總幹事緩緩地說,別以為香港的生活理所當然,非洲跟眼前所見一樣「爛溶溶」。
伊博人
將心比己,要是我在外地被人一直稱作「亞洲人」,定會覺得很不是味兒,所以我一開始已經很想知道他們來自何地,也很快知道元朗的非洲人大多都是西非尼日利亞的伊博族人(Igbo)。他們跟我說,非洲社羣常見伊博人,並非「元朗小非洲」的獨有情況:在海外見到的非洲人,每五個便有兩個是伊博人。
伊博人本身的確愛往外闖,但這個情況也與他們五十多年前慘痛的歷史有關:在六十年代,伊博人曾經獨立於尼日利亞,成立一個名為比亞法拉(Biafra)的國家,但英國和蘇聯等列強支持尼日利亞,令比亞法拉被徹底圍堵而陷入飢荒,在三年後最終被逼投降,直到現在繼續是尼日利亞的一部分。即使之前對伊博人這段歷史懵然不知,他們爭取獨立自主卻遭到殘酷打壓的故事,身在此時此地的我還是很有共鳴。
「小非洲」令我認識原本一無所知的伊博族,也令我親身接觸到當中部分人的難民身份。他們不少人來到香港,既不能取得身份證,也不被香港政府承認難民身份,能留下的都只能拿「行街紙」,無法工作或離開香港,而且要定期到警署或入境處報告。我也有幸去過其中兩位的家,一家是「爛溶溶」、堆滿雜物的村屋,一家是好像臨時房屋加七十二家房客、聽得到樓下室內音樂的鐵皮房。每一次我都再次覺得,這是認識在同一個香港之下的另一種生存方式。
難民身份好像一頭沈重的大象,看得見卻是不敢也不知如何去問去談。我看見好些非洲人在中午喝酒,總是忖思這到底是苦悶、寂寞,還或鬱結。
主糧是藝術
現在一提起這幾個月對元朗非洲人的認識,總是先想到苦澀的歷史和艱辛的現在,有時真的忘記了看似微小的「食物」才是這次計劃的主題。
為了免卻每次見到我在「非洲餐廳」出現而顯得疑惑錯愕的非洲人,我都只是說我是想了解「非洲食物」。老闆娘和老闆人都很好,每次我來到就會煮不同的菜色,不時着我到窄小的廚房,看看每款菜色的製作工序。至於吃嘛,起初他們給我吃的是他們慣常的大大盤,雖然後來見我真的(以他們的標準來說)細食而減了份量, 但每次離開還是免不了要打包兩個盒。在我離開說要付錢時,他們猛說不用:你係嚟學我哋嘅嘢食,唔使畀錢;若果我學你哋嘅嘢食,你都唔會收我錢啦係咪?我哋嘅文化唔係剩係講錢,你知唔知?(常聽他們說「Do you understand」。)現在,我還是會在每次吃完東西後問幾錢,但這樣反而顯得突兀。這種慷慨,我也在好些非洲人身上感受到。
說了這麼久,那伊博族的食物到底怎樣?我認為最特別的是雪白的主食「Semo」,即是粗粒小麵粉Semolina的簡稱。伊博人和很西非地區都會用粗糧如芋頭、木薯、粟米和Semolina等弄碎,然後小火加水不斷攪拌,最終得出好像麵團的主食。這個麵團通常伴以「湯」(比西湯還要濃,質感上更接近一個燜菜)來吃:先用手捏出一小塊Semo,再將Semo搓成一個易於進食的形狀,把它沾上湯,最後一口吞進去。起初我是用匙來吃Semo的,後來也學着他們全程用手,但還是學不了他們說不要咀嚼Semo,而是要把它「吞」進去,總是覺得沒咬過消化不好。
相比起其他地區的主食如米和麵包,我認為Semo是獨特的:烹煮它要出力攪拌,但也簡便快捷;進食時則要將它搓捏變形,再把它浸到別的東西之中。我總是覺得,Semo好像陶瓷的物料,在煮和吃時不斷變化成型。如此想來,Semo的而且確是藝術。
鋼線上的旅程
在「元朗小非洲」的日子,的確學會很多「自己唔知自己唔知」的事,當中當然和非洲有關,但也是和香港有關。只是,過了這幾個月,我還是不肯定應該在這次計劃中做些甚麼。
先撇除「純粹」創作的部分,這個計劃本身要顧慮和限制的東西實在不少。首先,計劃的羣眾非洲人需要謹慎處理:他們在香港的邊緣身份、部分非洲人的難民身份、餐廳的隱蔽度、協會的有限資源、他們可以有限的交流時間(今日第二次被甩底了)、附近村民對非洲人的不解與不滿...... 當然還有我本身對非洲人和非洲文化的有限知識。
這次的族羣是在多方面處於邊緣的人,我能無視他們的處境嗎?還是要「幫助」他們嗎?如何幫?雖說這次的主題是食物,但我要碰伊博人的歷史和離散,以及難民處境觸等觸動我的問題嗎?如何去碰?
而這個計劃的舉行地點將會是「協會」:戶外,無遮陰,無電,任何人廿四小時可以自由進出,而且不能煮食(主題是食物的說)。之前有朋友說「畀咩地方我都做到嘢出嚟」,但今次對住協會都感到頭痕。
跟同是藝術家的好朋友說過一次計劃的現況,她只說「好大鑊」,「太多陷阱」,因為「太多嘢可以錯」。我也明白,這錯不單是創作上的「錯」,更可以是傷害、累及非洲人、餐廳和協會的錯。即使只是創作上的「錯」,也好像踩在一條鋼線上,可以跌向任何方向:過分地扮friend或唔friend、過分的憐憫或冷漠、過分的知太多或詐唔知......
回到計劃的主題之一「旅行」— 要是有觀眾真的當這個計劃是個旅行,那這敞旅行並不只是吃喝玩樂的享受,也不可以是以獵奇心態觀看他人的苦難,而是真誠開放的認識另一個文化(也不一定要喜歡),打開眼界去看香港和元朗的另一面,看到所有原先不知道的好與壞。對我而言,這才是「旅行」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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