坪洲碼頭附近,每日每夜都有很多空櫈,供街坊任坐。今晚,這些在海邊隨意擺放的空櫈,多了重意義。我把它們拍下來時,總覺得它們放得不對 — 它們都應該站起來,向着一個個視若無睹的途人。要是櫈都站起來,人會多看一眼嗎?
我知道今晚是公祭,卻一直沒想過要做些甚麼。坦白說,由傳出劉曉波病重的新聞後,我並無太大感覺。理性上這當然是醜陋至極的事,感性上也不是不明白,但就是無感覺,可能只有很淡、很淡的哀傷。而任何新聞,都不及尊子一小格「告別鬼國」的漫畫來得震憾:穿病人服的劉先生揭開黑色幕簾,灑脫地離開「鬼國」。說是震憾,其實是傷心居多。這一格漫畫,有陣悽慘的苦中帶貼:畢竟,他可以離開,「自由」了。可是,要離開「鬼國」,獲得自由,難道就是死路一條嗎。眼前這十三億人該怎麼辦?
這「無太大感覺」,在議員取消資格一事中更甚。之前看《Life and Fate》,就覺得只要慘事一樁接一樁,似乎變成常態之事,再有慘事也就變了平常事。也跟劉曉波的死一樣,我好像沒有哀傷、憤怒,只是覺得有何出奇。然後,隔了幾日,有市民乘勝追擊,這次輪到朱凱迪和鄭松泰。該憤怒嗎?絕對。有憤怒嗎?竟然沒有。
我已經想不起這狀態何時開始。要我憶想的話,只能說是雨傘運動之後,就有心無力。
德國朋友比我更上心,比我有火。在議員取消資格翌日,團體發起在公民廣場集會,德國朋友問我去唔去。說真的,我有點心淡有點懶,也就不了了之。結果,當晚竟然是去了派對,同場的朋友說他們去了,很是失望,因為和新聞發佈會一樣,之後大家就輪流講幾句嘢,就算是做過事了。我不是很驚訝,因為這「無太大感覺」,似乎是已成了個氣候。但我也不太講得出懶醒的「早知啦」,因為,我連這一試也沒有。當晚又是喝得太「盡興」,卻有點諷刺。第二日宿醉,又碰見德國朋友,講起昨晚集會,他都是淡淡然的谷氣。
這是確確實實的溫水煮蛙。一四年時,我還在暗地裏為其他不為所動的人氣結;現在,我又跟他們有何分別?我如何可走出這無力麻木?
我知道今晚是公祭,卻一直沒想過要做些甚麼。到了六時多,坐在露台,要做的事算是做完了,想,在坪洲會有人悼念劉曉波嗎?想起坪洲一街的空櫈,又在海邊,好應該聊表敬意。
快到八時,該關門的店舖幸好都是前舖後居。我買了三箋蠟燭、兩束菊花,在碼頭沿岸附近走了一圈,想看看有沒有人也跟我做同樣的事,可惜未見,只能獨自行事。我揀了個風景不錯,既不阻人,又(算)多人經過的地方。我拿了一張白色膠櫈,向着行人路,放了鮮花,再在地上點蠟燭,然後靜靜站在另一邊。
這樣的一人奠,竟然令我出奇地激動。所有理性上覺得要有的痛心、憤怒、哀傷,終於都一次過湧上心頭。我沒有站得很近,大概是怕尷尬,怕要解釋,怕要爭拗,怕自己幻想出來的東西,但我的而且確在默站。我慢慢想了一次我所認知的劉曉波:憲章、監禁、和平、獲獎、空櫈、隔絕、癌症、草葬。
這時,剛好有班小輪到碼頭,一個個歸家行人緩緩走過。大概那個位置平常就沒有東西,大家也不會望向那邊,要麼向前望,要麼低頭走。看得見的,有些似乎有點驚訝,卻也是一邊行,一邊望,就走過了。有個小朋友踏着單車亂逛,看見地上的蠟燭,凝視了一會,問父母「點解有蠟燭」。父母猶疑了一會,媽媽以好像不是在答小朋友的小聲吐出「劉曉波」三個字,近乎像唸魔咒。
我只能相信,在居民五千的坪洲,還是有人看得到這卑微的祭奠,還是令這些看得見的人記起有這樣的一個人,一件事。我只能記住,如何在橫風橫雨的日子,努力用手掩着打火機,點起一枝蠟燭。至少,它好像又稍為亮了那麼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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